顧植民但覺得腦袋里轟如雷鳴,他都忘記自己如何從貨棧出來,只記得自己沖到路邊,叫輛黃包車直奔最近的車行,租輛最快的汽車,直奔大馬路。
車到浙江路口,便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顧植民急忙跳下車,往先施公司沖去,但見街對面的永安公司已經掛上新品到貨的紅喜慶條幅,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公司里一片混亂。樓下銷售員見到顧植民,也不打招呼,只是茫然凝望。顧植民但覺詭異,等他沖進辦公室,發現老板馬應彪和各位同仁盡數坐在那里。
“植民,你去哪里了?”馬應彪單刀直入。
“我……我去提貨。”
“貨呢?”
“貨、貨被人提走了?”
“顧植民,看看你做的好事!”馬老板勃然大怒,憤而將桌上的一包東西都推到地上,顧植民上前一看,不禁驚慌失措,原來那正是自己偷偷帶給妻子的新貨樣品!
他昨天分明將樣品和提單都裝進皮包里,而皮包又一直帶著身上……怎么會?顧植民頹然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昨天自己與師父閑談,又接到兒子入院的電話,因此將皮包放在辦公室許久——莫非?
“我師父呢?范春城呢?”他連珠炮似的在人群里尋找。
“師父?”馬老板冷笑一聲,“我算明白了,為何范春城也不見蹤影,想必是你們師徒兩人作祟,中飽私囊!快去,給工部局報警捉人!”
事已至此,顧植民明白辯解已晚,他反倒冷靜下來,向馬老板深深鞠一躬,道:“顧某自問盡職盡忠,于公于私,絕無背德亡倫之事。今日如此局面,確屬我之疏忽,我愿自請罪罰。至于是非曲直,以后必有公論。”
顧植民說罷,便拉把椅子,慨然坐下,等待處置。
馬老板等同僚只是震驚,忽見房門撞開,竟是慌慌張張的門房。
“老板……這里有一封短信。”
“什么信?”
“范協理的辭、辭職信……他、他去了永安公司!”
顧植名面色一白,心中已有了猜測。
巡捕房的當差來時,馬老板已有悔意,可事已至此,他騎虎難下,當著眾多同儕,若不先將顧植民下獄,那他這個老板也喪失了權威。
等坐在冰涼的監獄里,顧植民才明白過來,本以為范春城冷面熱心,其實他面冷心更冷——冒領貨物、辭職跳槽,這一連串動作簡直水到渠成,可惜他一直昧于師徒情分,從未提防師父出此邪手。
顧植民原以為第一個來探望自己的人是妻子,萬萬沒想到剛入獄不久,就有訪客“登門”,等獄卒將他帶出去,便見許廣勝吸著煙,翹起二郎腿坐在對面。
“植民,你受苦了!”他見到以前的兄弟,起身拱手,滿臉哀榮。
事到如今,顧植民心里已經明白七八分,想當初自己受傷住院,許廣勝在病房照料,一俟范春城出現,便笑臉相迎——想來范春城跳槽永安,背后必然有他的手段。
他索性單刀直入:“我師父去永安的事,你可知道?”
許廣勝也不忌諱:“當然曉得。”
“背后有沒有你的安排?”
許廣勝不說,只是笑笑。
“為什么?你在太古洋行過得好好的,為何非要跑來做百貨,還非要慫恿我恩師邪言劣行……”
許廣勝打斷他:“植民,范春城跳槽永安,是他的選擇,不是我的慫恿,他本就是此等人,這些年馬老板將他明升暗降,他心中早有不滿。否則即便我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將他撬過來——你倒要問問自己,為何長著兩只眼睛,卻看不透身邊人的心。”
這番話講得顧植民無話可講,他沉吟半晌,嘆息般問道:“你我都是兄弟,你為何非如此做不可?”
許廣勝突然一陣冷笑:“兄弟?你何時真曾拿我做過兄弟?從小你明知我喜歡翠翠,明知我們三人有約,等我身高過你,就能向翠翠求婚。可你永遠壓我半頭,讓我處處不得翻身。好不容易我墊了鞋、做了假,能有機會向翠翠一訴衷腸,可你呢,當天夜里就把我的翠翠給丟進河里——都是你做的那些假護膚膏作的孽!后來,翠翠沒了,你我來到上海,我心心念念尋她到現在。你呢?你卻結了婚,生了兒子,還一心想做什么勞什子化妝品!沒錯,正是我給永安的老板出謀劃策,我們出高價,策反了你師父范春城,挖走所有先施的骨干。如果先施不解雇你,我就乘勢追擊,全力打壓,讓它無力再與永安相爭!”
顧植民一陣頭暈目眩,他萬萬沒料到,時隔多年,許廣勝非但沒有從不幸中走出來,反倒將一切不幸怪罪到他的頭上——他又何嘗能管住自己身高?他又何嘗想讓翠翠姐葬身魚腹?他又何嘗不想振興國貨化妝品,讓天下女人不再像姐姐那樣忍受皴膚之苦?
事到如此,他明白多說也無益,嘆只嘆,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所以,你來看我,就是為看我的慘狀?”
“正是。”
“謝謝你,廣勝,雖然此時此刻,你我并非兄弟,但你的一番話,也讓我明了許多事體。放心,先施的差事,我自當辭去。”
“我給你帶了筆墨,只要你承認自己貪污貨物,中飽私囊,因此永遠退出化妝品百貨行業,工部局今晚就會放人——否則……”
“明白,你已經打點好了巡捕房,必然要令我坐穿牢底,對吧?”
“還要抄沒所有家產抵債。植民,想想你家中的妻兒,我顧念咱們原來的兄弟之情,所以給你指點這樣一條明路。你好生考慮。”
顧植民冷笑一聲:“許廣勝,我顧某立腳上海灘,靠的不是手段,而是誠心——辭職可以,若是想讓我弄虛作假,認下莫須有罪名,茍且偷生,那想都不要想!”
許廣勝一怔,片刻收斂面容,站起身,朝顧植民冷冷作個揖,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顧植民頹然坐在角落,望著巴掌大的天窗,看著日光西斜,不禁擔心起妻兒的安危來——許廣勝臨走時的那聲冷笑,興許還別有含義!
他越想越不安穩,跑到鐵欄門前,剛要呼叫當差,卻見兩個巡捕正引一個人,朝牢房這邊款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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