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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20171104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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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孤獨的王
顧傾城回到皇宮,本來往日,這個時辰是去萬壽宮給老祖宗彈琴的。
她的綠綺琴就放在萬壽宮,她怕給老祖宗彈琴時,她會觸景生情,想起那個魔鬼拓跋。
終究是停住了去萬壽宮的步伐。
可是越不愿意想起那個魔鬼,心里不期然的,卻又想到那魔鬼拓跋,心煩意亂。
心煩意亂的情況下,最好就是靜靜看書。
夕陽無限好,她去了藏書閣。
她有皇后給她翊坤宮的金牌,出入皇宮各地,如入無人之境。
皇宮藏書閣的書,琳瑯滿目,光一排排,一層層裝潢精致的書架,就亮瞎她的眼。
她就像個鄉下丫頭進天宮一般驚嘆著。
這里的醫書,可說是應有盡有,她早就應該來這里瞧瞧的。
好不容易在這書海中找到醫書那些書架,她慢慢翻看,喃喃自語:
“神農氏的《神農本草經》,這是《黃帝內經》、《靈樞》、《素問》,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
這些書,七歲前師傅就要我背了。”
最后她找了兩本扁鵲的《扁鵲內經》和《扁鵲外經》。
她拿書卷躲在一個角落,坐在木地板上靜靜看著。
也不知是今日天氣悶熱,還是她心頭煩悶,才覺得悶熱難當。
她坐在地板上,拿竹簡當扇,依然覺得不夠涼快,反正沒人,她干脆脫了鞋襪,赤足盤坐起來看書。
嘿嘿嘿……這樣,倒是涼快些了。
可是這是在皇宮,若被人看見她赤腳,還不笑掉大牙。
管他呢,她搓搓鼻子,不以為然,她本來就是鄉野丫頭!
但這一抖動,腳踝上那串鈴鐺又發出陣陣好聽的聲音。
她不由得又想起拓跋當日給自己戴上這鈴鐺的情景。
那個魔鬼,她不要再戴他任何東西。
她想解開的時候,手又猶豫了,那魔鬼說過,沒他同意,是不能解開的。
最后,她愣是不敢解開。
也許是舍不得解開?
又或者,這精巧的鈴鐺,戴著挺好看的?
倏然,藏書閣外面一陣騷動,人聲,腳步聲響起。
“陛下,您要找什么書,奴才去給您找來。”先是一把吊起的內監聲音響起。
顧傾城趕緊趴在地上,透過書架下的空隙,她看到幾個太監的靴子,還有一雙龍靴和繡有金龍紋的襟擺。
“……是,是陛下?”顧傾城心里一顫。
姑姑說過盡量不要讓陛下看見自己,否則說不定會惹來是是非非。
姑姑說得對,只要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陛下搜掠進宮,姑姑是怕自己被陛下糟蹋了。
于是趕緊拿出帕子,將自己的臉蒙上。
便又聽得一把雄壯有力不怒而威的男人聲音道:
“都退下吧,朕就是心里煩悶,想靜靜看看書!”
“諾……”幾名內監應答了一聲,便見他們的腳步朝藏書閣外走。
皇帝的腳步一直在書架的周圍無目的地,時而停頓,時而緩緩走動著,卻似乎沒找到一本他想要的書。
顧傾城一直趴在地上看那腳步,希望他別向自己走過來。
好不容易皇帝的腳步離開她附近,走向后面遠離她的書架。
顧傾城終于吐了一口氣,坐好身子。
一不小心,她身上的竹簡“啪”的一聲掉地上。
而且顧傾城一動,腳上的鈴鐺又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響聲。
聽起來像是兵刃之聲。
顧傾城心道:完了!完了!!!
拓跋那條栓貓鏈早該把它解開,如今怕是要闖禍了!
果然……
“誰?!”
皇帝一聲斷喝,緊接著“锃”的拔劍聲,皇帝已迅速提劍向她的方向飛身刺過來。
眼見高大威武的人影,掠過書架,殺氣騰騰的殺向自己。
“……別誤會!”顧傾城趕緊站起來舉起手,一只手里還拿著竹簡。
拓跋燾的劍已經架在她脖子上,見她蒙著臉,更加生疑。
“說!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顧傾城。”
顧傾城看著威風凜凜的皇帝,只見皇帝已過不惑之年,身材魁梧。
穿著莊嚴瑰麗的皇帝錦袍,氣度軒昂,上頜上微翹的胡須令他不怒而威。
五官輪廓,竟有點像拓跋那魔鬼。
她輕輕移步,這一動,腳下又發出好聽的叮鈴鈴的鈴鐺響。
拓跋燾看著襟擺下那雙若隱若現,纖細雪白好看的赤足,耀眼的銀鈴鐺,更顯得那雙赤足的嬌俏柔美。
原來剛才的鈴鐺聲是來自她的腳上,他還以為是有人拔利刃呢。
“……顧傾城?顧家丫頭?”拓跋燾錯愕的問。
顧傾城默默點點頭,眨著大眼睛。
拓跋燾震驚的看著面前白衣飄飄,雖遮掩著大半張臉,卻露出一雙秋水盈盈,顧盼生輝美眸的人兒。
“你就是顧傾城?為何蒙著臉?”拓跋燾的劍還未收回去。
“……我臉上長了很多痱子,又紅又腫,丑死了,怕嚇壞人,所以蒙著臉。”顧傾城脫口而出。
眼睛不眨,撒謊的能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
連她自己都暗暗佩服了!
她趕緊遞上翊坤宮金牌讓皇帝看。
“這是皇后娘娘讓我自由在皇宮行走的金牌。”顧傾城道。
拓跋燾終于收回劍,“噌”的一聲寶劍入鞘,相信她確是顧傾城。
心情也陡然覺得豁然開朗,舒暢起來。
“小丫頭,你一個人躲在這個角落,剛才若稍慢一步,說不定朕就一劍穿透你了。”拓跋燾微笑道。
“不怕。”顧傾城天籟般的聲音旖旎而出。
“為何不怕?”拓跋燾臉上有抹好奇。
“陛下南征北戰,武功蓋世,您這把寶劍肯定拿捏得分毫不差,不會那么容易就誤殺傾城的。”顧傾城抬眸看著他,眉眼笑道。
她的眸光安靜,眼波澄澈瀲滟,似高遠無云的碧穹,廣袤而純凈。
拓跋燾雖看不見她的臉,卻看到她眉眼在笑。
炯炯有神,秋水盈盈的大眼睛有把像小扇子的睫毛,那是怎樣漂亮的一雙眼睛!
眼睛下又該是怎樣漂亮的臉蛋?
拓跋燾凝視著,看得幾乎走神。
想把面紗下的臉看穿。
顧傾城穿著月白紗裙,薄薄的輕綢繡著折枝海棠,一朵朵清嫵的花,層層疊疊綻放,縈繞著她。
那及腳踝的百褶裙,露出嫩白的小腳和銀鈴鐺,肌膚賽雪,小腳纖瘦可愛。
雪綢與黑發映襯,襯托出少女出塵的清雋。
即便是蒙著面紗,也美得動人心魄。
顧傾城見拓跋燾看著自己出神,才想起忘記給皇帝行禮了。
趕緊跪下。
“臣女顧傾城見過陛下。”
“快快起來,不必多禮。”拓跋燾扶她起來。
他看著顧傾城手里的竹簡,微笑道:
“小丫頭,最近不彈琴,卻躲在這里看起什么書了?”
他順手拿過來。
“……扁鵲內經?呵呵,你還看起醫書來了?”皇帝笑道。
“……這,這不是臉上又紅又腫嗎?就來看看醫書,看看我這張丑臉,是否還有得救。”
顧傾城覺得自己說謊的能力成跳躍式飛升。
她不由得給自己一個大大的贊!
“宮里有的是御醫,朕即刻傳御醫給你瞧瞧。”拓跋燾關心道。
“不……不必勞煩御醫了。我這張丑臉,即便是御醫,也會嚇跑人家的。
我剛才看了個偏方,可能喝些綠豆湯,解解毒就好了。”
御醫來了就露陷了,欺瞞皇帝可是死罪!
顧傾城心里不免叫怕怕。
謊話仿佛隨手拈來。
“陛下看書嗎?那傾城就不打擾陛下了。”
顧傾城想腳底抹油趕緊溜,一邊說,飛快的穿回鞋襪。
“哎!別走……”拓跋燾拉住想溜走的顧傾城。
見顧傾城眸眼有驚愕,他又道:
“朕就是幾天沒聽到你的琴韻了,心里煩悶,想過來藏書閣看看書。
一個孤獨的老頭子,想聽首好琴曲都不容易,是不是好可憐啊?”
“……陛下是孤獨的老頭子?”顧傾城嘻嘻嘻的笑得前仰后翻,“陛下富有天下,還叫孤獨,還嘆可憐,那老百姓都不要活了。”
拓跋燾聽見顧傾城銀鈴般的笑聲,仿佛自己也一下子年輕了。
霍然間就精神抖擻起來。
“怎么,皇帝就不孤獨,就不可憐嗎?”拓跋燾慢悠悠在顧傾城方才坐的地方坐下來。
顧傾城趕緊在附近找來個錦墊給皇帝舒適的坐好。
“你也坐,坐下來和朕聊聊天,說說話。”拓跋燾道。
“傾城不敢與陛下平起平坐。”顧傾城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在丫頭面前的,就是個孤獨的老頭。坐!”拓跋燾抬抬下巴,語氣不容置喙。
顧傾城只得遵命跪坐在拓跋燾面前。
“陛下想聽好琴曲,皇宮司樂局就有很好的樂師啊?”顧傾城道,“陛下召他們給陛下奏樂,就不會可憐了。”
顧傾城說話動作舉止,活潑跳脫,不拘一格,比起宮中那些彬彬有禮千嬌百媚的美人,更加讓拓跋燾覺得可愛。
“哎!那些都是俗不可耐的樂曲,污了耳朵,不聽也罷!怎可與傾城繞梁三日之琴韻媲美。”拓跋燾搖手,嘆道,“若要解憂,唯有傾城之琴韻啊!”
“陛下有聽過傾城彈琴?”顧傾城亮起眼睛問。
“當然了,你每次在皇宮彈琴,朕可是一次都沒落下,是傾城最忠實的聆聽者呢。”拓跋燾呵呵笑道。
顧傾城恍然點頭。
“不對,朕應該是丫頭的鐘子期。”拓跋燾又搖頭道:“朕雖至今沒見上傾城的廬山真面目,可朕這知音,卻是做了很久呢。”
“……我的鐘子期,知音?”顧傾城喃喃。
卻不由得想著拓跋那個鐘子期。
拓跋燾又由衷的夸道:“你這琴藝,比起馮左昭儀,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呢。”
他一邊說,一邊捋一捋那翹起來的胡須。
“謝陛下抬舉謬贊,傾城真是遇到知音了。”顧傾城拱手多謝。
看著一臉喜悅的拓跋燾,顧傾城又笑道:
“傾城的琴曲,既然陛下能聽得進去,那傾城就答應陛下,以后有空就給陛下彈琴吧。”
“好!你可是答應朕了啊。”拓跋燾哈哈朗笑。
顧傾城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那……陛下可別再說什么可憐之話了,你再說可憐之語,老百姓就都要抹脖子了。”顧傾城又像個孩子般勸慰道。
拓跋燾看著可愛的顧傾城,微微噙笑頷首。
“陛下若是覺得孤獨,可以召見知心朋友,聊聊天,談談心,就像咱們如今這般,促膝長談。”
顧傾城眼眸流轉,語氣率真可愛。
“促膝長談?”拓跋燾喃喃。
“對哦。”顧傾城道,眨著大眼睛。
拓跋燾苦笑搖頭。
顧傾城蹙眉,又微微側頭,道:
“又或者,陛下可以召見您的妃嬪啊。您后宮佳麗成千上萬,總有討得陛下歡心的。這樣,陛下就不孤獨了。”
“傾城以為,皇帝有知心朋友嗎?”拓跋燾微笑問道。
顧傾城沉默一瞬,搖搖頭,又點點頭,而后喟嘆:
“……那倒也是,皇帝高高在上,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沒有人的地位和權力與之對等。
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所有人在皇帝面前都戰戰兢兢,沒有知己朋友,更沒有傾訴之人。
怪不得所有的皇帝,都稱自己為孤家寡人。”
拓跋燾重重吐口濁氣。
顧傾城看著皇帝,帶著些可憐的微微搖頭:
“看起來做皇帝,確實不容易,還真的挺孤獨的。”
“傾城算是朕的知己良朋了,能看出朕的內心孤獨!”拓跋燾欣慰道。
而后站起來,又伸手拉顧傾城起來。
顧傾城有一瞬的猶豫,還是將手搭進拓跋燾的大掌心。
拓跋燾緊緊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玉手,領著她往不遠處的書案走去。
顧傾城穿著及腳踝的百福紗裙,金線海棠花繡在襟擺。
她身材高挑纖瘦,像一朵輕盈的花,行走間裙袂翩躚,竟如繁花緩緩盛綻。
拓跋燾的心頭情不自禁便感覺非常的舒暢。
他們走到一張書案上,案上文房四寶俱全,拓跋燾揮毫寫下孤獨倆字。
“古人造字奧妙無窮,傾城解解,為何他倆在一起,就成孤獨了?”拓跋燾道。
顧傾城拿過那張絹帛,默默的看著那孤獨倆字。
“傾城不敢在陛下面前賣弄小聰明。”顧傾城遲疑的看看拓跋燾道。
“在朕面前,丫頭盡可暢所欲言。”拓跋燾頷首道。
看到拓跋燾鼓勵的眼神,顧傾城也點點頭。
“……陛下且看,孤獨這兩個人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已撐起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
人情味十足,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
人間繁華歡聲笑語,惟我空余兩鬢風。
孩童瓜果貓狗飛蠅彩蝶自然熱鬧,可都與自己無關。這,可能就叫孤獨吧?”
顧傾城娓娓道來,說得就像茶館說書的先生。
“好!人間繁華,唯我空余兩鬢風。豈能不孤獨。”拓跋燾頷首道。
稍頓,又在一絹帛上寫下一個王字。
“小丫頭,再解解?”拓跋燾微微抬下巴,曉有趣味的看著顧傾城。
顧傾城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幽香,宛如桃花初綻,芬芳醉人。
拓跋燾早已陶醉其中。
“那,傾城就放肆了?”顧傾城拿起來。
“朕說了,在丫頭面前的,只有孤獨的老頭。”拓跋燾微笑道。
顧傾城語音曼妙,細細的分析著:
“王,一把三穿起來就是王。
即上達天意,下合地理,中通人性者,王也。缺一則不可。
不通人性者,謂之曰工,罰其勞役。
不合地理者,謂之曰干。失去老百姓的擁護,沒了根基,給誰當王去?只好自己去干活了。
不合天意者,謂之曰土,即下地。連天意都違背了,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看來,王,難當!”
顧傾城最后撇撇嘴,摸著自己的下巴,微微搖頭。
雖然隔著面紗,拓跋燾也能看到她撇嘴的動作。
拓跋燾嘴角噙笑,看著顧傾城的眼神越來越炙熱。
顧傾城又喟然道:
“所以人人都道帝王風光無限,卻不知這天下百事都承壓在帝王身上,個中苦累,有誰知曉,有誰分擔?
能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若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昏庸皇帝,倒也罷了。
可偏偏咱們的陛下知人善任,勵精圖治,從諫如流,節儉愛民。是個百年一遇的好皇帝。
陛下這個帝王,豈會不孤獨、不累、不可憐?”
顧傾城在分析帝王之累時,又不著痕跡的大大拍了皇帝的馬屁。
把個拓跋燾聽得身心舒暢,甚至飄飄然。
“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拓跋燾頷首贊許道,“有道是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傾城玲瓏剔透,真乃朕知己也!”
“謝陛下抬愛。”顧傾城垂首福身道,“能成為陛下知己,實乃傾城三生有幸。”
拓跋燾又欣喜道:
“瀟湘水云的詩情畫意,非傾城的綠綺琴,不足以盡其妙。
傾城的琴藝才情,非遇瀟湘水云的詩情畫意,不足以盡其才。”
“借問人間愁寂寞,伯牙絕弦已無聲,高山流水琴三弄,清風明月酒一樽。”顧傾城輕吟。
“哈哈哈,朕這個鐘子期,是當之無愧了?”拓跋燾朗聲笑道。
“傾城喜得知音,乃傾城之幸也!”顧傾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