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劉大廚默默地為他的機智點贊著。
四爺原本緊蹙著的眉頭,卻有了些許松動,只是很快就換上了另一張更嚴肅的面孔,冷聲吩咐蘇培盛領著人去將昨夜為吳格格看診、接生的醫士、穩婆、乃至于負責送熱水進房的丫鬟婆子統統都帶過來,大有要把這些人一鍋燴了的意思。
蘇培盛前腳剛躬身退出堂屋,堂屋里就響起了一道女聲。
鈕祜祿氏充分的用她的行為演繹了一個智商不夠用、心機不夠用,卻又偏喜歡突顯存在感的腦殘格格。不待身為受害人的爾芙出頭表示不滿,她便急急地開了口:“難怪從那么高的軟轎上摔下去,還能母子平安,敢情是在跟咱們演戲呀!”
鈕祜祿氏冒冒失失的一句話,可算是痛快了她的嘴,但是卻著實嚇得烏拉那拉氏冒了一身冷汗。
從知道吳格格居然有能力在府里安排出這么一場好戲,四爺這眉頭就好像鎖死了一般,可是鈕祜祿氏這會兒還在說風涼話,簡直是白目到了極點,根本就是存心往死路上奔。
要不是府里不可能一個格格都不存在,而鈕祜祿氏又是正經大族出來的秀女,烏拉那拉氏都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在現場算了。
但是有著滿州大族做后盾,便是烏拉那拉氏這會兒氣得半死,卻還不得不替她周旋著,免得四爺在盛怒下就處置了她這么個有了阿哥的格格,忙抬眸對著鈕祜祿氏丟過去一記冷似利刃般的眼刀,示意她閉緊嘴巴,這才轉身對著四爺溫婉一笑,柔聲道:
“鈕祜祿氏妹妹向來是口直心快,爺萬萬不要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四爺心知烏拉那拉氏的顧忌,也愿意給烏拉那拉氏這個面子,只是冷笑著,瞄了眼仍然不知錯在何處的鈕祜祿氏。便轉身吩咐烏拉那拉氏身邊的福嬤嬤去往前院請胡太醫過來。
福嬤嬤應聲稱是,忙不迭地往外走。
隨著簾子一起一落,堂屋里又恢復了一片寂靜,除了左右擺放著的炭爐里發出紅籮炭燃燒的噼啪聲。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一般,爾芙也終于從痛徹心扉的神傷中抽離了出來,抿著嘴唇等待著結果。
兩刻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是在四爺自帶制冷功能的氣場下。堂屋中的每個人都覺得這兩刻鐘好似度日如年一般的難熬。
好在這一切的煎熬都隨著再次撩起的簾子,出現了轉機。
蘇培盛躬身領著一眾仆婦走進了堂屋,將堂屋里擠得滿滿登登的,好似沙丁魚罐頭一般。
“相比你們都該知曉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不知道你們有什么話是想對本王說的!”四爺理了理紋絲不亂的袍擺,似是漫不經心地環視了一眼下首眾人,慢悠悠地說道。
“奴婢/奴才們不知!”呼啦啦一片人跪倒,齊聲道。
四爺聞言就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抬手指了指被劉大廚壯碩的身板擋得嚴嚴實實的旗裝和抖似篩糠的小丫鬟,慢條斯理的說道:“先說的。本王饒她不死。
若是等本王將那層遮羞布揭開,到時候吳格格是能安然無恙,可是你們……”說到最后,四爺留下了兩聲冷笑,其中的威脅之意,已經是不言而喻了。
只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很容易掩蓋。
但是當“秘密”的知曉者多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下首跪著的人足有十幾號,雖然她們都有顆效忠家族的心,但是當死亡的威脅來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視死如歸。
四爺的話音,剛剛落下。
一個躲藏在人群最后方的,穿著細棉布旗裝的小丫鬟就爬行到了前頭,頂著旁邊人如殺人似的眼神。叩首一禮,顫聲交代了吳格格的全盤算計。
“你說的都是真的?”四爺似笑非笑的問道。
“奴婢不敢欺瞞主子,這一切都是吳格格吩咐奴婢做的,奴婢不敢不從!”雖然她想要保住性命,但是她還是保護了她的家族,將這一切的黑鍋。一股腦都推到了吳格格身上,將吳格格刻畫成了一個手段狠辣的惡毒主子。
有一就有二。
有了小丫鬟的榜樣力量和背黑鍋的吳格格,其他人想要保守秘密的心就不那么定了,接二連三的仆婦從人群中爬行出來,將幾個家族的共同謀劃都釘在了吳格格身上,大有“犧牲她一個,成全千萬家”的意思。
四爺就這樣瞇著眼睛,不露半點情緒的聽著她們交代。
最終只是一擺手就讓她們下去了,壓根沒有說出處罰的決定,似是這件事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翻過了一般。
熟知四爺心性的烏拉那拉氏以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仆婦如逃出生天般迫不及待地退出堂屋,才緩緩搖了搖頭,轉身問道:“四爺,那吳格格那邊該怎么辦呢?”
“吳格格枉為人母,更愧對本王對她的寵愛,即日起禁足于碧池苑,參與此事的一干仆婦杖斃,挪小阿哥到福晉院中!”四爺冷冷地看著那件象征著吳格格榮寵時的勾金絲福祿紋旗裝,朗聲說道。
說完,也不管堂屋里其他人的反應,一甩袖子就往外走去。
看似吳格格的事情已經落幕,可是只有蘇培盛知道,四爺一進書房就叫了戴鐸進房商量,連夜將一份朱漆火封的密折送進了宮中,直呈皇上面前,密折中所告的,正是已經漸漸勢大的內務府諸多包衣家族。
福晉安排去往碧池苑負責抱孩子的福嬤嬤,看著宛若淚人的吳格格,暗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便抱著襁褓,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碧池苑。
緊跟在福嬤嬤身后的宮女,將碧池苑的大門掛上了銅鎖,又交代了負責當差守門的粗使婆子仔細著盯著,這才追著福嬤嬤的身影快步離開了。
碧池苑里,吳格格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單手撫摸著還滿是贅肉的小腹,露出了一抹全無生機的笑容,微微揚起的嘴角上帶著自嘲,似是嘲諷著她這自以為是的一生。
輸了。
自入府就未曾感受過四爺的寵愛。她羨慕著烏拉那拉氏獨掌中饋,她嫉妒著瓜爾佳氏的子女俱全,但是她從不認為她不能取代她們,成為雍親王府里最榮耀的女人。
那些出身上三旗的貴女,自以為高高在上。不將她這樣包衣奴才出身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其實她們穿的、用的,又有那樣不是她們這些奴才秧子調派的。
只要她和嫂子的算計成真,只要她按照嫂子說的去做,那雍親王府里的一切,乃至于那張母儀天下的皇后寶座,她也未必沒有機會,也許她會比那位因得寵而抬旗的德妃娘娘更加成功。
為了能有成功的那天,她吃下了嫂子送來的秘藥,雖然如她想象的一般讓她一索得男。可是這一切轉眼成空……不但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兒子被挪到了烏拉那拉氏院子里,便是她也再沒有機會翻盤了。
想到這里,她臉上那抹苦澀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兩行咸澀的淚水無聲而落,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了。
吳格格抬手扯下了繡瓜瓞綿綿的鮫紗床幔,看著如水似的床幔滑落在膝頭,她滿是不舍的摩挲著上面精致的紋路,似是緬懷著什么一般,最終化成一聲長嘆。
她微微咬牙。撐著似面條般的雙腿,站起了身子,將窗邊擺著的交椅搬到了描繪著吉祥紋樣的橫梁下,又將已經滑落到地上的床幔撿起。隨手一拋。
鮫紗床幔帶著一縷清風,轉眼落在了橫梁上。
吳格格顫抖著雙腿,嘴唇微抿地站在了交椅上,將流蘇穗子的床幔打了個死結……
窒息的感覺,隨之而來,雖然很難受。但是她卻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反而好像已經看到了去世多年的父母就站在不遠處對著她招手,似是要帶著她回家一般。
回家……吳格格帶著一抹詭異的笑容,閉上了眼睛。
清晨,正坐在妝臺前,任由瑤琴替她梳妝的爾芙,猛然回眸,一雙眼睛瞪得好像銅鈴一般,滿是不敢相信的看著進來回話的小宮女,尖聲問道:“你說什么?”
小宮女被嚇得一顫,忙又重復了一遍,“吳格格歿了!”
爾芙無聲地轉過了身子,微微擺手,打發了進來回事的小宮女,一顆心卻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大腦一片空白地望著銅鏡里的自己,過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才再次騰然起身,卻不想一縷發絲正被瑤琴攥在手里,登時被拉得緊繃,引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主子……”瑤琴應聲就要跪下請罪。
“不關你的事情!”爾芙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抬手扶住了她要跪下的動作,隨即又坐在了繡墩上,示意瑤琴繼續梳頭,隨即就低頭在妝匣里翻找了起來,翻找著合適的素凈發飾。
自戕……
不僅宮中嬪妃自戕是重罪,就是她們這些嫁入皇子龍孫府里的女人,亦是一樣。
如今自戕的吳格格,便是連被人收尸的資格都是沒有的,甚至她的家族都會跟著她一道倒霉,可是爾芙還是想要打扮的素凈些,說是她裝樣子也好,或者是說她求個心安也罷,總之她想要做些什么,而不是如往日一般花枝招展的,畢竟府里死了一個人。
瑤琴很快替爾芙將她挑選出的素銀首飾妝點在了發髻之間,配合著一襲象牙白妝花暗紋錦緞的旗裝,倒是素凈極了。
爾芙一貫不愛用絹花,今個兒破天荒的從妝匣里翻出了一枚米白色的玉蘭花簪在了鬢邊,這才帶著瑤琴等人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烏拉那拉氏也是一襲素色錦緞的旗裝,發間多是銀飾,連她最常用的鎏金護甲都收在了妝匣里,更別提李氏、荿格格、董鄂氏三個人,均是一襲素色旗裝,反倒是鈕祜祿氏仍然是一襲玫紅色的妝花緞面旗裝,似是春風得意一般,混合在天青色、淡藍色、象牙白中間,顯得格外扎眼。
“妹妹打扮得好生花俏!”李氏明贊暗諷地掩唇說道。
鈕祜祿氏卻好像聽不懂一般的咧嘴笑了,指著外面已經高高掛起的火紅燈籠和廂房門上若隱若現的福字,揚聲說道:“如今到了年根底下了,妾身也不過是想討個吉利罷了!”
“年節將至,本福晉這里瑣事頗多,便也不多留你們說話了!”烏拉那拉氏懶得看她們打嘴仗,對著爾芙使了個眼色,便端起茶碗送客了。
內室,烏拉那拉氏一臉疲憊地倚著軟枕坐在了羅漢床上,抬手招呼著爾芙落座,幽幽說道:“說來這吳氏,亦是個剛烈的,以前倒是看錯她了!”
“現在怎么樣了?”爾芙微微揚了揚下顎,低聲說道。
“早起送飯的小丫鬟發現了尸首,便直接報到我這里了。
我當時就覺得這事要不好,雖然已經吩咐人將消息壓下,打算夜里讓人挪出去到莊子里停下,待到出了正月再操辦。
一來給她份臉面,二來也是免得引得四爺動怒……
可是我想地挺好,但是也不知道是誰嘴快,你們還沒過來,四爺就打發了蘇培盛領著人將尸首挪出去了,八成這會兒都已經丟到城外的亂葬崗了!”烏拉那拉氏眼中閃爍一絲傷感之色,語氣低沉的緩聲說道。
“應該不會吧?”爾芙有些不敢相信四爺會如此絕情。
烏拉那拉氏看明白了爾芙眼神里的意思,微微搖頭,輕聲解釋道:“四爺不是絕情,實在是這時候太敏感了。
你也知道當今那位最重視的是什么,可是趕著年關出了這樣的事情,便是四爺有心想要給吳格格一份體面,這會兒也是做不到了,畢竟那幾位爺不消停阿!”說著,烏拉那拉氏就重重的嘆了口氣,眼神也已經往廂房飄去。
吳格格的孩子,雖然算不得早產,但是到底并未瓜熟蒂落的自然生產,所以身子并不如小九、玖兒結實,又正趕上冬日里最冷的時候,猛然換了院子,便是烏拉那拉氏已經吩咐人悉心照料,可還是哭鬧不止。
尤其是昨個兒半夜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子連心的關系,奶嬤嬤抱著不撒手的哄著,小家伙兒還是一直哭得嗓子都啞了,也不肯睡,最后還是烏拉那拉氏讓奶嬤嬤喝下了安神藥再喂奶,這才在天邊現出一絲魚肚白的時候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