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001 鹿鈴搖

香玉香梅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彎起唇角。

她二人打小伺候姜妧,可以說是陪伴姜妧一同長大,對其好惡最是清楚不過。眼見得近日姜妧不知為何悒悒不樂,就竭盡所能的逗她開懷。然而,姜妧絲毫不為所動,一日沉悶過一日。

姜妧從旁拿起《官金陵詩集》有一搭無一搭的看起來。

香梅將食指豎在唇上,“噓”她一聲,怨怪道:“大娘子睡著呢。”

香玉香梅見她讀書,趕緊收聲,人手一個繡花繃子繡絲帕。

三人各有各忙,車里驟然安靜,只余清脆鈴音縈繞耳畔。

官道兩旁,綠柳殷殷,一輛由高大健壯的麋鹿拉動的輜車由遠及近向都城駛來。車子用奇楠木精雕細刻而成。鹿身飾以彩錦,鹿頸上懸著小兒拳頭大小的金鈴。鈴聲歡快悅耳。窗外美景透過鮫紗映入婢子香玉的眼眸,看了一陣,她便情不自禁的輕聲哼唱起小曲兒,“闌干可是妨飛去,怕驚塵涴卻,翠羽紅翎。舞態亭亭……1”

蹊蹺的是,二十七人里唯獨呂氏被砍了腦袋。

因事情發生在都城城郊,天子腳下出了這樣的驚天大案,震動朝野。皇帝命京兆府、刑部以及大理寺聯手查辦,務求找出真兇。可勞動了那么多人力,卻連呂氏的腦袋都沒找著,更不要說真兇了。

京兆府以及刑部大理寺查不出究竟是何人所為,便干脆一個山頭挨著一個山頭的剿山匪,一路剿到常州才作罷。姜家被逼無奈,只得請工匠用純金比照呂氏五官打造了一顆人頭,算是全尸入殮。

香梅從攢盒里取出兩塊米錦放在巴掌大的玉盤上捧到姜妧面前,“大娘子切莫理會那些閑人,先用些米錦墊墊肚子,老夫人一準兒預備好了燕菜牡丹和醴魚臆等著大娘子吶!”

姜妧一手將詩集遞給香梅一手接過玉盤,仍不做聲。

香梅也不再勸,放好了詩集又拿起繡繃繡絲帕。

一紅一綠兩塊米錦擱在晶瑩剔透的白玉盤里顯得格外美味。姜妧默默吃著,香玉斟上熱茶放到她手邊。

待米錦落肚,熱茶吃凈,叫買叫賣的聲音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到了!到了!”香玉嘴里嚷嚷著,滿臉興奮的看向姜妧。

香玉年十六,比姜妧大兩歲,可姜妧卻比她沉靜許多。想當初,姜老夫人就是相中香玉開朗活潑才命她貼身侍候姜妧,也好解一解姜妧胸中愁苦。轉眼間八年過去,姜妧愈發寡言少語,全然不受香玉陶染。

姜妧抿嘴微微笑了,待要說話,車子猝然頓住。三人兀自納罕的當兒,燕三娘將車簾挑開,手臂一橫遞進滿滿一大籃五顏六色的月季。

“我瞧那賣花的丈人可憐,就全買下來,也好叫他早些返家。”為了行路方便,燕三娘扮作男裝,及腰長發用紫金環高高束起,柳黃織錦緞鑲綠松石抹額橫在頭上,說起話來爽氣豪邁,一聽就知她是個耿直率真的人。

盛花的籃子編制的一絲不茍,半點毛刺都沒有。花兒是清早剛剪的,上頭還掛著顆顆瑩亮的露珠,因夜里下過雨,清潤的水汽和著淡雅花香,沁潤心神。姜妧眸中頓時有了笑意。

燕三娘將花籃交給香梅,便閃回身去。車子又再向前行進。

“這花兒可真水靈,大娘子,婢為您挑一朵簪起來,好不好?”香玉說著,手在姹紫嫣紅的徘徊花上來回點指,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

姜妧目光落在其中一朵玉色的花兒上,淡淡的雖不起眼,姜妧卻獨獨相中了。香玉順著她的視線將其抽出,小心的剔去尖刺,掐成適當的長短再用綠色絲絹將花枝纏緊,才插在姜妧耳際。

玉色清麗,襯得五官秀眉的姜妧人比花嬌。

香玉香梅認真端看,不住嘴的夸好。

姜妧拋下先前不快,手托鬢邊嬌花,柔聲道:“三師父的心腸最是綿軟,那丈人遇上她也是個有福氣的。”

香玉眨巴眨巴眼,點頭應和,“三師父見不得人受苦受難。”

話音落下,車身一頓,又停了下來。

“又有何事?”姜妧不解發問。

她在車里問,燕三娘在外面打聽。須臾功夫,便探身進來回稟,“大娘子,前頭聚福糕坊的東家與一僧人發生口角,大伙兒都圍著瞧熱鬧,把路給堵上了。”

盛元大帝繼位后勵精圖治,勤于兵事,在天授十九年兼并西陳,大秦始立。天授二十年,盛元大帝從天竺請無濟大師回返中原宣講佛法。據史書記載,盛元大帝為無濟大師高筑法壇,前來聽聞佛法的信眾逾兩萬,可說是盛況空前。百余年過去,大秦上至帝王將相下到販夫走卒對僧尼道人皆禮貌恭敬。打僧罵道的確罕見。

“對對,就是她!”

“我聽說那顆金腦袋可是實心兒的呢,那得花多少錢吶!嘖嘖,真不愧是大秦數一數二的巨賈。”

“可說是呢……”

此時恰逢初春,出城踏青賞景的人流車馬絡繹不絕,越往前行越是熱鬧。鹿車經過之處,異香徐徐散開,引得行人側目。

“呀!那不是姜大娘子的車嗎?”

“哪個姜大娘子?”

“城西永陽坊姜家!”

“哦!就是那個阿娘被歹人砍了頭,不知丟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到而今也沒找著。下葬的時候愣是打了個純金的腦袋按上了……”說話人有意無意的向車里看去。

香玉香梅暗自著急,可也沒有辦法。難得姜妧讀了會兒書眼里就有了笑意。

姜妧信手翻書,“春風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2”突地躍入眼簾。姜妧心有所感,無聲淺笑。

姜妧虛掩詩集,盯著自己染了蔻丹的手指緘口不語。香玉不等她吩咐,撂下繡繃,手腳麻利的將窗戶合上。

十二年前,呂氏帶著剛滿兩歲的姜妧回鄉省親,返歸都城途中遇到賊匪。隨從仆婢連同呂氏一共二十七人全部命喪刀下,唯獨年幼的姜妧逃過一劫。

在外駕車的燕三娘大聲回她,“再有兩刻功夫就入城了。”

香玉香梅眉開眼笑。

香玉立刻住了聲息,回頭瞧瞧斜倚在引枕上的姜妧,見她仍舊微合雙目,貌似沒被自己的歌聲吵醒,便松了口氣。近些日子,姜妧夜里總是睡不踏實,白日里又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樣,這會兒難得淺眠片刻。

姜妧只是閉目養神,并沒睡實。她單手支頭,笑言道:“快到家了,香玉心里高興。”說著張開雙眼,含笑向外問道:“三師父,幾時能到都城?”

這個說:“綠幕也不知敗了沒有,舊年開的可早。”

那個道:“綠幕敗了緊跟著就有趙粉姚黃,你慌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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