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一起死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一起死吧
如果是從前,尉遲嘉是看不出這其中的奧妙的。
但此刻,他舉目望去,能看得見光線幽暗的墓室外,有星星點點的白色光點從墓室里,從牌位上漸漸浮現而出,飛舞在少女的身周,如同荒野中的螢火之光,溫暖而讓人心安。
那是,那是孝慈太后的魂魄嗎?
襄襄,襄襄她真的是要為孝慈皇后招魂嗎?
尉遲嘉震驚地往前走了幾步,卻又猛然停下了腳步,連呼吸都變得輕微起來。
他生怕自己發出一點點聲響,打擾了那個正沉浸在招魂儀式中的少女。
時光靜靜地在這幽暗的墓室外流淌,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那些星星點點的光芒,才漸漸的有了方向。
像是是風在流動,又像是是感應到了少女的指引,星星點點的光芒全部匯聚成漩渦一樣的形狀,慢慢的融進了少女身側那盞油燈的光輝中。
油燈的燈光大盛,玲瓏美玉制成的燈座幾乎被燈火燒成透明,而原本跪得筆直的少女,卻驟然間撲倒在燈旁,闔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襄襄!”
歸隱在幽暗中的男子低呼了一聲,飛身上前,將地上的少女抱在了懷里。
似乎是因為匍匐在冰冷的石板上太久,衛襄的身軀冷如寒冰,尉遲嘉一把拉開了自己的衣衫,將她緊緊的裹在懷里。
尉遲嘉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衛襄,但很快,他就悲哀的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沒有比衛襄暖和多少。
“襄襄……”
一種難言的悲愴從尉遲嘉的心底涌奔而出,他緩緩地吹頭,將自己冰冷的臉頰貼在了衛襄的額頭上。
罷了,罷了,只要今生能與她在一起,就算失去一些身為人類的東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尉遲嘉徒勞地抱著衛襄坐在石板上,竭力用自己的身軀為她隔絕去石板的冰寒,代替她繼續守著那燭火幽幽跳動的明燈。
“對不起……對不起。我會在這里陪著你,我們一起為孝慈太后守靈。”
尉遲嘉喃喃低語。
隨后墓道內的世界陷入永久的沉寂,而昏沉過去的少女,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縷微笑,仿佛她沉入了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美夢中——
“襄襄,快來!”
春光一片明媚,遠處有一個美貌的婦人在朝她招手,要帶她去看御花園里新盛開的薔薇花。
母儀天下的皇后看著她,眼神惋惜:
“你說你啊,喜歡誰不好,為什么偏偏要喜歡上那個尉遲嘉呢?”
美貌的婦人似乎有幾分感嘆,又有幾分不滿,嗔怪的對她說道。
但隨后卻又帶上了縱容的寵溺,笑容重新柔和起來,笑道: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是我們襄襄喜歡的,就算是柱國公世子又怎么樣?天下的好男兒襄襄盡可挑揀!”
正揮舞著花剪剪薔薇花枝的少女回過頭,明媚一笑:
“我也不要挑揀,我只要尉遲嘉,誰讓他長得好看呢!”
“你啊,終究還是年齡太小,你哪里懂得,男人可不是單單長得好看就夠了的。”歷經世事的皇后眼底再度浮現出感慨之色,卻又自言自語,“不過能夠喜歡得這樣純粹,這樣簡單,也是一種福氣呢。”
皇后抬手,將剪好的薔薇花插了一支在少女的發髻間,目光慈愛柔和:
“我們的襄襄,盡可一輩子這樣純粹,這樣簡單,也很好。”
少女嘻嘻地笑著,也將手里的薔薇花插了皇后滿頭,將皇后打扮得不倫不類,心里充滿了驕傲和得意。
她不是公主又如何?有姨母在,她覺得她比公主過的還要快活呢。
只可惜美夢中的快活總是太短暫。
那溫馨而又平常的一幕,就像一個驚鴻一瞥的剪影,那樣快就逝去了。
時光太匆匆,少年太懵懂。
后來,好像是過了很多年,又好像只過了那么幾年。
她跪在宮門外,滿頭銀發,面容兇狠的老婦人緊緊拽著她的衣袖,喘著氣,用御賜的拐杖不停的打在她的身上。
“還我的孫兒來,你還我的孫兒!都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你怎么不去死?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老婦人目光怨毒地咒罵著,近乎癲狂。
她徒勞地揮手阻擋:
“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喜歡他而已,我什么都沒有做過……”
但沒有人聽她解釋。
所有人都在責怪她,咒罵她。
“姨母,救我,救救我,襄襄好怕!”
生來就不從不知懼怕為何物的她,終于感到鋪天蓋地的害怕。
她對著重重的宮闕撕心裂肺地呼喊,但是最后等到的,只有皇帝身邊內侍冷漠無情的聲音:
“皇后娘娘犯了大錯,已經禁足在棲梧宮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也已經被禁足在東宮了,衛二小姐如果不想皇后娘娘進冷宮,不想連累太子殿下,就先回去,靜思己過吧!”
“皇后娘娘犯了大錯?姨母陪伴皇上三十多年,能犯下什么大錯?還有太子殿下和我姐姐,他們又做錯了什么?”
她不服氣地問到。
前來傳令的內侍早就不是從前見到她時那副恭敬的嘴臉了,他帶著厭惡嘲諷冷笑道:
“這些可是皇家之事,就不是衛二小姐您能過問的了,您還是好好回家去,靜候皇上發落,不然,要是回不了家了,就別怪奴婢沒有提醒您!”
靜候皇上發落?
她做錯了什么她要被皇上發落?
衛襄徹底懵了。
但她也終于明白,原來她生來可以倚仗的一切,在頃刻間,就這么失去了。
后來,過了很久,她都沒有再等到宮中的傳召。
最終等到的,是皇帝的賜婚圣旨。
皇帝終于將她賜婚給尉遲嘉。
在她糾纏多年以后,在尉遲嘉死了以后。
她要去為她心愛過的人,守一輩子的寡。
爹娘兄長是萬萬不肯的,可已經懂得世間事頃刻間就能天翻地覆的她,卻知道抗旨的最高代價,是誅九族。
她已經為她的癡心妄想付出了代價,已經連累了姨母,表哥和姐姐,她怎么能再連累她的家人?
她微笑著接了那道圣旨。
“從前我那樣喜歡他,現在他死了,我自然是要去為他守上一輩子的,反正,我的心里也不可能再放進去第二個人。”
她笑著跟家里人如此解釋。
然后在柱國公太夫人怨毒的目光里,抱著尉遲嘉的靈牌,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完成了她曾經的夙愿,也就那樣終結了她曾經鮮活的青春年少。
甚至從那一刻起,她覺得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那樣失敗而不堪的人生。
對于師門來說,她是引狼入室的孽徒,對于家人來說,她是帶來風雨的逆女。
這樣的人生,著實失敗。
人生百年,就這樣倥傯而過。
她在這寂寞空洞如同墳墓一般的柱國公府里軟禁了半輩子,送走對她怨恨至極的柱國公太夫人,養育皇帝送給柱國公府的養子,最后為他娶妻,扶持他坐上柱國公的位子。
直至最后油盡燈枯,臥病在床之后,她才恍惚覺得,如果自己在尉遲嘉活著的時候嫁給他,最后能得到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一生吧?
她記得有一天,自己躺在落滿海棠花的軟塌上曬太陽,她的養子來看他,坐在和煦的暖陽里,為她削一只蘋果。
她懷里抱著小花,望著他沉穩冷峻的側臉,忽然發覺,他和少年時的尉遲嘉長得那樣像。
于是那么多年以來,她第一次跟自己的養子談起他名義上的父親。
“你父親是一個很好看的人呢,當初我對他一見傾心。”她摸著自己臉上的千溝萬壑笑道。
她那向來沉默寡言的養子卻回過頭來看著她,遲疑良久才道:
“兒子聽說過當年的事情……兒子覺得,母親當初,或許就不該喜歡上父親。”
“你也這般覺得嗎?”
她笑了,直至笑出了眼淚。
看,連一個只是聽說過當年事情的人,都知道她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喜歡上了尉遲嘉。
如有來生……如有來生,她絕對不會再喜歡上那個給她帶來了一生不幸的人。
只是這來生,實在是來得太晚,沒有讓她回到剛出生的時候,也沒有讓她回到沒喜歡上尉遲嘉以前。
真是太晚了啊……
衛襄從那漫長的夢里醒來,不由得喟嘆。
她居然在姨母的靈前做了這樣一個夢。
其實也不是夢,那是她的前生。
衛襄悄無聲息的睜開眼睛,抬起頭,借著幽暗的燈光,她能看得清眼前這張曾經讓她神魂顛倒的臉。
“尉遲嘉。”她輕聲的喚他的名字。
他欣喜地去看她,卻忽然覺得心口一涼。
他緩緩的低下頭去,只見一柄匕首刺在他的胸膛,而匕首的把柄,握在眼神清冷的少女手中。
“襄襄……”
千言萬語,最終他也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那柄匕首抽離了他的身體。
他的雙臂也慢慢松開,懷里的人離他而去,他像一條無助的魚,摔倒在冰涼的地上,生命在他體內迅速流失。
他張了張嘴,很想問為什么?
但他卻知道,不必問了。
衛襄跪在尉遲嘉的身旁,看著他的傷口慢慢流出鮮血,扔了手里的匕首,捂住了自己的臉。
匕首落地的清脆聲響回蕩在空蕩蕩的墓道里,來回旋轉,余音裊裊。
“尉遲嘉,對不住。”
少女跪倒在他的身旁,只說了這么短短的六個字。
眼淚在她的臉上靜靜地流淌,她卻沒有什么解釋,也沒有什么后悔之意。
但不必她說,陪伴了她那樣久的自己,什么都懂。
那銘刻在長久歲月里的哀傷無助,他全都懂。
奄奄一息的男子抬手捂住了胸膛上的傷口,伸出另一只手替心愛的女子拭去眼淚。
“襄襄,從前的事情,是我對不住你,如果,如果我死了,從前的事情是否能夠一筆勾銷?”
他吃力的問道。
衛襄愣愣的看著他的手心,那顆曾經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星星,已然星光暗淡。
這個人是真的要死了吧……
前世的種種禍患,因他而起,僅僅因為喜歡他,就斷送了她的一輩子,甚至害得她的母親憂思成疾,早早離世。
今生自己想要改變,不傷害任何人而改變既定的命運,到如今卻發現原來是徒勞。
從前她左思右想,顧慮萬千,不敢動手,就是怕他的死會讓前世的一切重演。
可如今看來,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都走到這一步了。
大家一起死吧,這樣就再也沒有人能代替大周皇帝去染指蓬萊,去給蓬萊帶來不幸。
這個世界,就徹底安寧了。
所以他此時死在她的面前,沒有什么遺言,也沒有什么挽回的機會,前世今生的一切糾纏,就都能灰飛煙滅,徹徹底底兩不相欠了吧?
衛襄點點頭,將他的手重新放回他的胸口。
“嗯,你放心,你死后,我也不會活下去的。”
她似乎是安慰他,又似乎是欣喜自己終于要得到解脫,臉上終于露出輕松的笑意:
“等我們都死了,就不會再有人因為我們的命運受傷了。所以尉遲嘉,我們兩不相欠了,前塵往事,自然一筆勾銷。”
“好,那就好。”
他的臉上也泛出笑意,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很好,前世是他負了她,今生由她來了結一次,大概是能扯平的。
“不過……”
似乎是因為就這么死了,太不甘心,他忽然又睜開眼睛說道。
“襄襄,其實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你也不知道,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更早。”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在御花園里面奔跑,手里拿著那么多的鮮花,那么多的蝴蝶圍著你飛舞旋轉。”
“我第二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在秋獵的圍場上。你一身大紅色的衣裙,縱馬馳騁,神采飛揚。”
“那時候我就在想,怎么會有這樣燦爛的人?”
因為想起那些美好的往昔,他臉上的笑容在這幽暗的墓室外,格外明亮。
“你可能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心底是有多么自卑——你是那樣耀眼的人啊,襄襄。”
“可是我,卻是一個隨時可能會死掉的人。我哪里敢去回應你的美好呢?我可不愿意讓你為了我做寡婦。”
“你不愿意讓我做寡婦?你這個騙子。”
一直沉默聆聽的少女輕輕的笑了起來:
“你肯定不知道前世臨死之前,你說了什么話。”
“你知道我臨死之前說了什么?”尉遲嘉一愣,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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