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更!)
這個字,是“弒”。
弒,臣弒君也。
沈肅以茶水作筆墨,在桌面上寫下這個字,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進宮不是為了勸說崇德帝,也不是為了向沈度求情,而是去做這個“弒”字,去……弒君!
顧琰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悔恨自己醒悟得太遲。她回到南園之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覺得沈肅進宮是另有目的,現在才匆匆趕到東園。
才發現了這個字。
難怪,父親他要見沅沅要抱抱沅沅,難怪,父親的眼神那么留戀不舍,她早該想到的,她早該想到的!
時至今日,解決沈度的危機、乃至解決西疆戰事的危機,全在這一個字。
她不知道沈肅卸下這個字時,是怎樣的心情。但她知道,沈肅這么做,不僅僅是為了沈度的安全,更是為了西疆、大定的安全,不得不如此為之。
或許,還有更周全、更妥當的辦法,但只要崇德帝活著的一日,七皇子、謝姿等人就有繼續鬧騰的倚仗,國朝就永遠沒有平靜的時候。
這個辦法,顧琰曾經想過,卻絕無法形成具體的行動。但沈肅這么做了,沈肅進宮了……
顧琰“嗚咽”一聲,聲嘶力竭地喊道:“曲無!曲無!立刻去找長隱公子,快!”
父親才進宮不久,還來得及的,肯定還來得及的……
顧琰不住地這樣告訴自己,強忍住瑟瑟發抖的身體,立刻給曲無下了吩咐,并且。讓沈家暗屬立刻去定元寺求助。同時,立刻給沈家暗屬發了最緊急最重要的指令:
不惜一切代價,救回老太爺!
顧琰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卻顧不得擦去。她拼命想著,想著還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助沈肅、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挽回沈肅……
她不敢想象,若是沈度知道沈肅出了事,會是怎樣的傷心欲絕。光是這樣想一想。她就覺得渾身都痛了起來。
父親。父親啊……
宮中,紫宸殿,崇德帝與沈肅兩個人。一坐一站,兩個人在較量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殿中的氣氛頓時變得極為詭異。
仿佛有什么。一觸即發。
最先說話的,是崇德帝。他臉上帶著笑。眼中竟滿是懷念,說道:“老師,當年你在教導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總算逼得朕最先開口。比起耐心,朕不如老師多矣。”
沈肅看向崇德帝,平靜答道:“皇上自被冊為太子后。耐心便越來越少了。而我越來越老,人老了。旁的還說不上,但這耐心,卻是越來越足了。皇上到了我這樣的年紀,耐心也會很足的。”
他自稱“我”。雖說天地君親師,但在這一場對話中,沈肅站在了“師”的位置。
他曾為顛倒這五個字的次序吃盡了苦頭,到最后身中劇毒離開京兆,但始終沒有吸取足夠的經驗教訓。
其實,到了這個時刻,他也不需要什么經驗教訓了。此刻,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耐心,將眼前的帝王當成了他的學生。
聞言,崇德帝譏笑一聲,道:“論耐心,朕自是比不上老師的。起碼,老師十幾年前就對著朕做戲,將元家罪人藏了那么多年!朕每每想到這一點,就對老師佩服不已!”
崇德帝非是尖酸刻薄之人,但一想到沈肅十幾年就瞞著他背叛了他,他心中的怒火便怎么都抑制不住,這樣的嘲諷便脫口而出。
沈肅臉上沒有難看,也沒有難過,只有一種……淡淡的悲憫。為崇德帝此時的躁狂感到悲憫。當年他教導的那個皇子,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沈肅想不明白,因為時間太長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還是,他的教導方式本來就有問題。
沈肅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悲憫更甚。這種悲憫,是對崇德帝的,也是對他自己的。
須臾,他平靜開口道:“因為皇上缺少耐心?所以當年皇上才會對我下毒?當年知道我愛吃梅花酥餅的人,寥寥幾個而已。知道我吃梅花酥餅還愛蘸蜂蜜的,就只有皇上了。當年我匆匆逃離京兆,就已經知道是皇上下毒。說到底,皇上下毒之前,比我救下計之,還要早將近一年。如此一來,最先背叛的人,又是誰呢?”
沈肅說完這么長的話,忍不住彎腰咳嗽了起來,好半響才順利喘過氣來。
這些話語,藏在沈肅心中已經十幾年了。若不是沈度的身世揚了出來,他以為自己終生都沒有機會說出來的。
直至這些話說出來之后,沈肅才知道自己不是沒有恨的。他恨崇德帝下毒,恨崇德帝毀了他往后的十幾年。
但他最恨的,卻不是崇德帝對他下毒。而是……而是崇德帝滅了定國公元家!
當他忍著中毒之痛趕回京兆,只見到定國公府那滔天的火焰。那個時候,他恨不得沖進紫宸殿找自己教導的學生拼命。
他的學生,毀了大定的柱石啊!
到如今,一想到定國公府元家,沈肅仍覺得心痛得無法形容。
沈肅直直地看著崇德帝,強壓住心中的悲意,說道:“你對我下毒,我已不再計較。但我始終想不明白……”
他話語頓住了,似乎在想怎么表達這個“始終都想不明白”。
下一刻,他開口道:
“到了今日,有一個疑問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夜夜難寐之時,反復思慮千遍,都不明白。若是不知答案,哪怕到了我死,我都難以瞑目,也沒有辦法去見那些人……”
崇德帝仍端坐在御前,臉上還維持著那副譏誚的表情,等待著沈肅繼續說話。
他知道沈肅的疑問是什么,令沈肅死不瞑目的又是什么。
果然,他聽得沈肅這樣問道:“我想不明白,為何你要對定國公府出手!當年,定國公府一眾人可曾阻你登位?他們可曾,對你做了任何不恭不敬之事?”
沈肅此時已經呲牙裂目,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似的,大聲地吼道:“你告訴我,為何要滅了定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