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78 背叛

“不!”

突然,一道清麗而鏗鏘的聲音穿透沉郁的氣氛駭了眾人一跳,抬目一看,竟是珣嬪,身著暗花柔云百鳥褶緞襖,墨綠色的綢緞面沒有一絲瑕疵,原本泛黃的面上現在倒生出兩分蒼白來,手里拿著剔紅梅花紋漆盒,語露驚恐道:“不是這樣的!”

我和子玉無所適從,榮壽公主一把將珣嬪拉進來,探出頭左右看了看,隨即關上門,疾步走到珣嬪面前問:“那是如何?”

珣嬪捏一捏手里握著的漆盒,緩緩遞給瑜妃,“前兒娘娘給的薔薇硝很好,奴才今日是特意來還這個的。”

瑜妃面色無比慎然,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珣嬪,一把拽住珣嬪的胳膊,冷冷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珣嬪這才緩過神來,自知說錯了話,眉宇一掙,目光逡巡在瑜妃的面上,隨后用力地將胳膊掙出來,失措地退后兩步,低著頭道:“都過去這么久了,為何……為何又說起這件事?”

瑜妃怒目瞪著珣嬪道:“孝哲毅皇后是你的親侄女啊!”緩緩起身走向珣嬪,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漆盒,又道:“若不是看在你是孝哲毅皇后的親姑姑的份兒上,本宮才不愿管你的死活!”

珣嬪腳步虛虛一晃,很快臉色一變,竟仰目笑道:“奴才從來都是靠著自個兒才一步步走到今日,奴才從不求娘娘管過奴才的死活。”

瑜妃掙目道:“孝哲毅皇后是你的親侄女,可你卻始終背叛她!”

珣嬪笑得森森,“背叛?”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冷靜了下來,又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何談背叛?皇上喜歡她,看不上我時,她又何曾管過我的死活?”說著,珣嬪又輕輕一笑,那樣鄙夷,那樣不屑,“況且她又算得上什么陽春白雪般的人物,不還是一樣要用麝香這種卑鄙惡劣的行徑來獲寵嗎?”深深嘆出一口氣,繼續說:“恐怕穆宗至死都不知道自個兒一直在受麝香的侵蝕和擺布吧!”

我蹙眉,指責珣嬪道:“你竟然一直在外頭偷聽我們講話!”

珣嬪狠睨了我一眼,“你別胡說!”又厲聲道:“知道這些事情,我何須偷聽你們講話!”

瑜妃豎眉,“你早就知道?”

珣嬪豎眉大笑兩聲,而后岔氣吁吁道:“我固然早就知道,”眼睛又瞥著瑜妃道,“待在老佛爺身邊什么不知道,我恐怕比你知道的還要更多!”

瑜妃死死盯住珣嬪問:“你方才在那里大呼‘不是’,到底不是什么?”

珣嬪凝視著瑜妃問:“你當真想知道?”

瑜妃點頭。

珣嬪笑,“你求我,你跪下來求我,我就告訴你。”

瑜妃肅言道:“你可知就憑你這句話,本宮就能將你即刻拖出去打死!”

珣嬪點點頭,“那么,娘娘就永遠不會知道孝哲毅皇后真正的死因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震驚,“真正死因?!”

珣嬪的目光逡巡一圈,鄙夷道:“你們……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目光停在瑜妃的面上,手指著瑜妃道:“還有你,憑什么指責我!”

榮壽公主上前重重撥開她的手,冷冷道:“你能威脅得了別人,卻威脅不了我,我給你半刻鐘,你若不說,我即刻叫人將你拖下去彈琵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珣嬪眉宇一怔,“你!”

榮壽公主氣勢不減,指著案上的一方長形香爐,里頭的供香只剩小半段,目光瞟著珣嬪道:“待那香全部燃盡時你若還不肯說,我說到做到!”

“威脅?”珣嬪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一把抓住榮壽公主手臂,露出極為陰冷的一笑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威脅嗎?”

眾人不解。

榮壽公主更是不解。

珣嬪道:“穆宗當年所患病癥久治不愈,后來太醫院太醫說已無力回天,但有一法可放手一試,便是砒霜,但太醫也只是見到古籍記載從無真正試過,穆宗尊貴,藥量多少都不好,便需有人以身試藥,我親眼看著老佛爺逼迫孝哲毅皇后每日試藥,漸漸地,孝哲毅皇后的身子也跟著穆宗的身子一起每況愈下,最后穆宗薨逝,孝哲毅皇后必然一死,”說著,珣嬪看了一眼瑜妃,“即便沒有你那一碗藥,孝哲毅皇后也活不過幾日,你那碗藥不過只是一道催命符罷了,”又道,“而我,為了阿魯特氏一門不可說,也不能說,直到有一天,敦宜皇貴妃在長春宮聊天時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當年孝哲毅皇后是被老佛爺以我和穆宗二人性命相威脅才肯答應試藥,即便孝哲毅皇后期間也一直都在盡力反抗,說盡了好話,用盡了一切法子,卻終是無用,那時誰都沒想到老佛爺要孝哲毅皇后試的藥竟是砒霜,想來自己的身子自己應是最值得的,大概在喝下那最后一碗藥之前,孝哲毅皇后就知道自個兒將不久于人世了吧,”目光凜然看著瑜妃,小聲說,“她是想要成全你,你明白么!”

又冷笑道:“她若知道你后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應該也會后悔當日選擇吧!”

這樣連珠般字字貫穿下來,瑜妃震驚不已就連還口之力也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難看,良久臉色一顫,悻悻道:“竟真是如此么……”

珣嬪嗤笑道:“否則呢?”

我和子玉的目光悄然落在趙太醫的身上,他淡淡道:“臣在太醫院的脈案中也看到過其中記錄的一些蛛絲馬跡,只是不甚明了,臣心中雖一直頗有懷疑卻又無法斷定,今日這樣一說,也就盡然了。”

我問:“脈案?”

趙太醫道:“也就是處方,太醫為帝后及皇室其余重要成員治病時,辨脈、用藥皆需記錄在案,小至日常保健、飲食調理,大至生老病死、彌留記錄。太醫院脈案有折單和簿冊之分,臣所看的便是折單。”

我問:“有何不同?”

趙太醫道:“折單為每次看病、用藥的記錄,大小不等,而簿冊則是一般為幾個月的治病記錄匯總,自當折單更為詳細細致。”

我好奇,“你心中懷疑就沒找過當年診脈的太醫詢問一番?”

趙太醫搖頭,“當年診脈的那位太醫早在臣入宮侍奉前就已經告老還鄉了。”

珣嬪嘴角淺淺勾笑,“說是告老還鄉……實則……”話說一半,珣嬪就沒再說下去。

榮壽公主瞪住珣嬪,“實則什么?說清楚!”

珣嬪回望著榮壽公主,一面笑著朝榮壽公主更為逼近,一面緩緩道:“不知大公主在宮中這許多年可曾聽說過‘滅口’二字?”

榮壽公主眼圈一紅,后退兩步,聲音顫顫道:“老佛爺……她怎么能這樣做……一個又一個……在我心里老佛爺不該是這樣的人……是我從前識人不清么……在這寂寂深宮中究竟還有多少不曾為世人所知的事情……”

我過去輕拍一拍榮壽公主的后背,悄聲道:“這些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殿外綿綿的余暉灑落在遒勁的枝干上斑駁一片,鮮紅的夕陽緩緩落下,只見一片晚霞燒紅了半邊天,錦繡燦爛,但最終還是被曉月替代,無限光彩悄然消失在無言中。心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時覺得寂寞而凄涼。空虛的紫禁城就像墳墓一樣的壓抑,背后帶著噬骨的寒涼,這種寒涼是不知多少冤魂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窗外兀地亮了燈,原來白歌、霽月并著丁香一干人已經從偏殿說笑著出來,她們手里提著的燈籠散發出的幽幽火光左右撲閃就像是無數鬼魂死都不愿瞑上的眼睛。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決絕之意,偏側過臉去,望著榮壽公主篤定道:“不能再讓紫禁城中有人如這般的無辜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