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而行了整整一夜,車轱轆轉動在泥地積雪上面,時不時地就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音。很快就已經是后半夜,我靠在載湉的身上,心里頭有些擔憂,也不知道紫禁城里有沒有人發現我和載湉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慈禧最后會把鶯兒、鵲兒怎么樣,也不知道榮壽公主會不會被我和載湉牽連。
還有子玉。
不過子玉尚有瑜貴妃護著,想來應該無事。
載湉似乎看出了我的異樣,撫一撫我的肩道:“日后紫禁城再沒有朕這個皇帝了。”
我輕聲道:“也沒有珍兒這個珍妃了。”
載湉含笑道:“你是在為鶯兒、鵲兒擔憂?”
我一抿嘴,向上看一眼載湉道:“何止鶯兒、鵲兒,”頓了一下,才又說道,“還有大公主、姐姐,還有皇上身邊的王商,老佛爺身邊的榮兒。珍兒對這些人都不能完全心安。”
載湉低笑道:“日后可千萬不能再叫皇上了。”
我一仰面,看著他,“那叫什么?”
載湉睨著我,低聲道:“載湉。”
我抿嘴一笑,反問:“載湉?”
他挺眉點頭。
我眨一眨眼睛,含笑輕聲喚道:“載湉!”
他應道:“嗯。”而后他又道:“我在西苑時也還多虧了如兒和小春子的關照。”
我一掙目,“如兒?”
載湉點頭,“就是你當年從辛者庫撈回來的那個。”
我笑,“我記得。她原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
過了片刻,載湉又道:“小春子說自個兒本來也是景仁宮的,認識鶯兒、鵲兒,只是后面出了來,之前我本是想讓小春子去景祺閣遞信兒的,后來覺得還是小坤子更讓人放心些。”
我笑,“小春子原是景仁宮的,自然沒有小坤子臉生。”
小春子我已然記得不大清了,但仔細想一想卻還是有幾分印象的。
載湉見我不說話,于是又道:“小春子說是十六年從景仁宮出來的。”
我這才完全記起,“小春子原是高萬枝手下的,”不免嘆息一聲,又道,“大約也是因著高萬枝的緣故。”
載湉點一點頭,道:“至于鶯兒、鵲兒,珍兒也不必過于憂慮,大公主會妥善安排的。”
聽了這話,我輕輕吁出一口氣。
榮壽公主我自當是信的。
過了一會兒,我問:“咱們是要去哪兒?”
載湉笑,“先往湖北走。”
我“嗯”一聲,緩緩闔上眼睛,須臾,我忽然想到方才在東華門外愛新覺羅溥儁的話,于是睜眼悄然望住載湉問:“皇上。”
我還未及說下面的話,載湉就低眸盯住我“嗯”了一聲。
我忙改口,“載湉,”見他輕輕一笑,我又道,“你和大阿哥可是有什么恩怨?”
載湉定定地看著我,“為什么這么問?”
我笑,“東華門外我和王商正好遇到大阿哥了。”
他目光一凜,使力一攏我的肩問:“他可有對你做什么?”
我立時就想到了愛新覺羅溥儁的輕佻舉止,但一抬眸就看到了載湉眼中緊張的神色,若是全然告訴載湉,大約載湉能記恨愛新覺羅溥儁一輩子,于是我只一搖頭道:“沒什么,王商公公也在,即便他有這個心卻也沒這個力。”
載湉暫且像是相信了我,面色稍稍緩和,淺淺嘆出一口氣道:“愛新覺羅溥儁為人佻薄輕浮,言行向來無狀,以為自個兒日后必定會承襲皇位成為下一任皇帝,所以在紫禁城中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包括我。”
我問:“他怎么敢?”
載湉淡淡一笑,“他乃莽夫,沒什么不敢的。”
我問:“大阿哥傷過你?”
載湉問:“你怎么知道?”
我道:“他自個兒說得。”
載湉輕哼一聲道:“那日,我看見溥儁正在輕薄西苑一個長得還挺齊整的小宮女,見小宮女委屈至極,我實在不忍,于是就上前去斥責了溥儁兩句,卻沒想到他不僅破口大罵,還上來就要打我,我本來被關在西苑,心里就有氣沒處撒,所以干脆就跟他打了一架。”
載湉這話吧!
我深覺不大能十分信,但七八真大概也是有的。
于是,我笑睨著載湉問:“那最后是誰贏了?”
載湉笑瞇著眼盯住我,“你說呢?”
我笑道:“我自然是希望皇上贏了!”
他抬手極輕地一彈我額頭,“又是皇上?”
我一蹙眉,嘆氣道:“一直都是叫皇上的,乍然要改可真是別扭!”
在紫禁城待了這么多年,潛移默化中原來我也已經變得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載湉柔聲問我:“累嗎?”
我搖頭,“還是快些趕路吧!也不知道能瞞多久,大約天一亮老佛爺就會發現皇……你已經不在西苑瀛臺了。”
載湉笑看著我,須臾,才輕聲道:“不會被這么快發現的。”
我好奇地盯著他,“為什么?”
他道:“因為有個人正在瀛臺幫我瞞天過海。”
我心一抖,“瞞天過海?”
載湉點頭。
是誰?
王商?
不是。
小春子?
不可能。
那是誰?
除夕。
宴會。
難道是……
我問道:“是伶冠?”
載湉點頭。
也的確。
如果有心要瞞天過海,伶冠一定是最好的人選。
他本就跟載湉有三分相像,再加上梨園之冠的表演技巧以及出神入化的化妝技術,成心想瞞個三五天必定不成問題。
只是……
他就不怕被連累嗎?
載湉就不怕連累他嗎?
須臾,載湉緩緩道:“知己就是知己,這個世上君子、小人、上流、下流,其實都不能一概而論。”
晨風淡淡吹送,能明顯感受道些許寒意襲入馬車,我輕輕掀開簾子一角,望見天空中有幾朵單薄的云彩悠游過來,鮮亮的陽光射透云層,柔和的碩長光柱透視著幽淡的曦靄,載湉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道馥郁在鼻尖,讓我有些昏昏發困,不知什么時候瞇著了,一覺黑甜,當我再睜眼的時候,馬車已經停在了一個客棧的門口。
我輕聲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載湉笑,“今兒就在客棧里歇一晚,明兒再走。”
我忙一挺身,“萬一老佛爺追上來怎么辦?”
載湉悄聲對我道:“不會那么快的,就算老佛爺已經發現,老佛爺也不知該往哪里找,”他看我一眼,又指一指外頭,語氣溫和道,“就算人能受的了,馬也受不了的。”
我“嗯”一聲,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