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179 殆盡

在翌日的清晨時分,曦色尚還淡薄,我和載湉就趕緊匆匆離開了客棧,生怕會露出什么馬腳,安德海也算是死有余辜,倒也不覺得感傷。昨晚上,小坤子只身去了趟近處的一座廟宇,求人立了一塊無名牌位,用來供奉那個慘死的替身小太監。

我和載湉正等在客棧外,因著天冷,雙雙在跺腳取暖,低眸看到兩雙腳步調出奇的一致,不禁互覷一眼,展露笑顏。

很快,小坤子去栓馬車回來了,手里拿著不知道是從哪里揭下來的兩張看起來已經被張貼過的告示,我和載湉見小坤子面上神色有隱隱的擔慮,隨即心里頭便也都猜到了幾分,大約這告示就是貼出來抓我們的,載湉趕緊接過告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完后他神色仿若平常,我心生好奇,他順手就將告示遞給了我,馬車驅行了一路,我也看了一路,盯著上頭畫的一點兒都不像的兩個人頭,我不禁輕聲發笑,面部輪廓沒有濃墨陰影也就罷了,五官竟還畫的都有些卡通。

載湉坐在一側問:“你笑什么?”

我笑道:“也不知是哪個畫的,除了勉強能辨出男女之外,其它的地方竟都沒有一處像的。”

載湉也含笑,“不好么?”

我笑嘆一聲,“軍機處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畫像誰能看得出來?”

載湉覷我一眼,輕輕一吁道:“幸而不是如意館的畫像。”

說起這個,一時我也好奇,“要說我們兩個的畫像如意館存有許多,更是還有一些以前沒有交給老佛爺私藏下來的舊照片,雖不知如今散落在何處,但老佛爺若有心要找必然也是能找到的,何以偏用這兩張畫得這么粗糙的畫像,本來水墨就是重在表達意境,非要拿來畫人像,難怪不像!”說完,我就抖了抖手里的告示。

載湉一掙目道:“必然是老佛爺不愿走露風聲,如意館里畫像多是不錯,但大多都是龍袍加身,宮妃服制,這些畫像若是流傳出來那還了得,百姓不得傳瘋了,皇帝宮妃外逃可不是小事,自然照片亦是同理,老佛爺即便想用卻也不敢,”他說著,指尖拂過我膝蓋上頭的告示,嘆息一聲,“大約老佛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笑,“這就好了,憑這兩張告示上頭的人像即便是我們站在人前,人都不一定能認出我們來。”

載湉抬手碰一下我的鼻尖,“還是小心些好!”

我笑看著他“嗯”一聲。

話音未落,馬車就突然一個趔趄停了下來,我忙掀小簾問:“小坤子,怎么回事?”

過了一會兒,小坤子才吞吐道:“這……”

什么這那的!

我視一眼載湉,隨即就一把掀開了車前的大簾,猛然看到眼前的景象,一瞬間我也愣住了,密密麻麻的人跪在我們車前伸手行乞,里頭的人大多衣衫襤褸,男女老少都有,面目漆黑,瘦骨嶙峋,我想大約是哪里跑出來的難民,過了須臾,我才縮回身子并對載湉道:“外頭被好多難民攔住了去路。”

載湉一蹙眉,“難民?”

我點頭。

載湉不解,“以往如何從未聽說過有哪里受災?”

我一聳肩。

載湉下了車,半晌聽不見他說話,我就也跟著下了車,想看看到底什么情況,載湉就站在車前看著這些難民,眼中似乎隱隱含淚,或許這就是為帝為王的人才會有的悲天憫人情懷,子民,子民,作為皇帝,百姓皆是自己的孩子,猝然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載湉自然不好受,我拉一拉他的衣袖,他才緩過神來,側目看我一眼,隨后問那些難民,“你們何以攔住去路?”

為首的一個難民道:“求求大人賞咱們點吃的吧!”天天書吧

話音未落,他就開始拼命地在車前磕頭。

又有一個難民抱著個孩子搶身到前面來,哭求道:“至少給孩子口吃的吧!孩子已經三天沒飯吃了!求求大人了!”

若非聽到她的聲音,我根本不會覺得這人是個女的。

我不免嘆息。

載湉看向我,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也只是一點頭。

隨后,載湉就吩咐了小坤子從馬車后頭拿了些剛置備的干糧出來給那些難民分著吃,那些難民又要水,載湉便又給了水。

我和載湉見一時也趕不了路,心里頭更不乏好奇,于是就也坐在這些難民旁邊欲跟他們閑聊一會兒,忖度著或許能從他們嘴里套出點話來,而且這些難民倒也是極好的掩體,沒有人會想要靠近的,我和載湉預備著待得這些難民吃飽喝足一并散去后,再繼續向前趕路。

載湉問:“你們都是從何處來的?”

難民都道:“晉豫大饑吶!”

載湉不解,“我也有親戚在朝中做官,何以從未聽得?”

難民道:“民間疾苦,民間疾苦,哪里是那些為官做宰的人所會關心的事情呢?”

剛才抱著孩子的女難民道:“他們在京城只會在意自個兒的銀子家產!”

這話一出,許多人跟著附和。

載湉默然了一會兒,輕捏一捏女難民懷中孩子軟嘟嘟的臉頰,又問:“竟已經這么嚴重了嗎?”

后面一難民老頭扯著嘶啞的嗓音道:“大人,只會比你想得更加嚴重。”

難民們見我和載湉似乎不能理解。

于是,又道:“現赤地千有余里,饑民至五六百萬之眾,農產絕收,田園荒蕪,餓殍載途,白骨盈野,其實在去年仲春時節晉豫就顯示了災情,一直到今年冬天仍然雨水稀少,前不久又因陰雨連綿,河流泛濫,又遭受水、旱、風、雹四災,導致旱情日重,饑餓難當的人們為了茍廷一息之殘喘,或取小石子磨粉,和面為食,或掘現音白泥以充饑,結果不數日間,人皆泥性發脹,腹破腸摧,同歸于盡,隨著旱情的發展,可食之物盡數罄殆,人食人的慘劇亦依稀可以見到。”

我震驚,不免發問:“人食人?”

難民紛紛點頭道:“有活人吃死人肉的,也有將老人或孩子活殺吃的。”

載湉聽言一怔,悄然收回在正孩子臉上逡巡撫摸的手,“當地官府竟沒有開倉放糧嗎?”

難民冷笑,“當官的只會顧及自個兒,哪里會管得了咱們這些小老百姓!”

我也感到可怖,簡直不敢相信,“可是人食人……怎么下得了手?”

難民卻輕輕然一笑,“蔬糠既竭,繼以草木,麻根、蕨根、棕梧,直到最后把所有能吃的樹皮掘剝殆盡……村莊中比戶蕭條,炊煙斷縷,雞犬絕聲。父棄其子,兄棄其弟,夫棄其妻,不免號哭于路途……于今,眾人或舉家悄斃,或成人相殘食,饉殍不下一村!”隨后,又道:“都是餓極為之罷了,這種痛苦非大人、夫人這般家有萬貫財人所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