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178 老安

老安醒木一拍道:“同治八年,前門接旨,后門斬首,那一年,久在宮闈的太監安德海想出宮游玩并借機斂財,遂借口預備同治帝大婚典禮,再三請求慈禧太后老佛爺派他到江南置辦龍袍、預備宮中婚禮所用之物,最后獲得了慈禧太后老佛爺的許可。有了太后的支持,安德海置清朝不許太監擅出宮禁的祖制于不顧,帶領著一班隨從,前呼后擁地出京了。”

有人噓道:“我原就知道這個事兒!后來安德海被就地正法了不是!”

旁人聽了結局隨即就也失了大半興致,不免跟著噓道:“是不是啊?是不是啊?老安這次你說得可是不行了?!”

老安面不改色,“客官莫急,且聽老安慢慢道來,安德海雖號稱欽差,卻并未攜帶任何公文,一路又過于威風張揚,因此在途經山東德州境內時,德州知州趙新聞訊對此頗感費解:既是欽差過境卻為何未接到‘明降諭旨’并由軍機部文傳知?安德海仆役下船購買物品也未出示‘傳牌勘合’。因而為謹慎起見,趙新立即將此事上報巡撫丁寶楨。”

聽及于此,我已經暗暗察覺到事情含著的幾分詭異。

載湉亦然。

他只依舊眉間若蹙地聽著。

老安道:“丁寶楨早就對安德海的仗勢驕橫非常憤慨,接報后立擬密折,痛陳安德海種種‘震駭地方’的不法行徑,并申訴了自己職守地方,道:‘不得不截拿審辦,以昭慎重。’此時紫禁城后宮也是沸沸揚揚,當時的慈禧太后老佛爺還是西宮太后,西宮太后聽到風聲就想要袒護安德海,畢竟是自個兒寵信的大太監,但可惜的是,東宮太后卻早就聯合了尚還年幼的同治皇帝通過軍機處發布了密諭讓丁寶楨將安德海‘立命誅之’,密諭內稱:‘該太監擅離遠出,并有種種不法情事,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宮禁而儆效尤!’八月七日,丁寶楨親自查驗確實后,遵旨將安德海就地正法于濟南,此日距安德海被抓不過五天。這一驚人之舉,使得滿清朝野震驚,曾國藩贊嘆丁寶楨為‘豪杰士’。權閹安德海伏法,也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一時‘丁青天’之譽傳遍民間。”

我扭頭問載湉:“這事兒可是真的?”

載湉神色肅然地看著我緩緩一點頭。

我猛地一蹙眉。

載湉悄言道:“這事兒絕不是一般的小太監能知道的,就連密諭上頭的內容這老安說得都是不差分毫。”

我心一震。

恍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測縈繞在心間。

失措須臾,我小聲問載湉:“安德海當年真的死了嗎?”

載湉輕輕一搖頭,“我也不曉得,那時我都還沒出生。”

老安在臺子上頭繼續道:“青史幾行姓名,北氓無數荒丘,同治七年冬時,安德海在京城最大的酒樓前門外天福堂大酒樓張燈結彩,大擺酒宴,正式娶徽班唱旦角的年方十九歲的美人九歲紅為妻。慈禧太后老佛爺為了表示寵愛,特地賞賜了白銀一千兩,綢緞一百匹。宮廷許多事情正史敘述只有區區百來字,來人記住的往往只是一段大快人心,但人生中蘊含著的卻是無數蕩氣回腸!”

說完這話,老安就下了臺來,堂倌走到我們桌邊陪笑問:“爺、夫人覺著可好?”

載湉輕聲問:“這老安究竟是什么來歷?”

堂倌一瞅道:“可別說!”隨后左右看了看才又道:“老安來的時候衣衫襤褸,是我們老掌柜的好心才收留他在后院兒里打雜,后來閑時總聽他說一些宮廷里的事情才曉得他原是紫禁城里的太監,掌柜的也覺著他說得挺好,應該有人愛聽,也好給客棧添添熱鬧,于是就給他在堂里時不時的搭個戲臺子叫上來說書。”

我問:“這老頭現在還住在后院?”

堂倌笑道:“早就不住了,他現在說書賺了點錢在客棧后頭自個兒置了間屋子。”

載湉小聲道:“你們掌柜的膽子還真不小,明知道他是逃出來的太監竟還敢收?”

堂倌道:“客棧賺的是江湖錢,自然能幫一點兒就幫一點兒。”

小坤子問:“他……叫什么名字,聽你們都喊他老安?”

堂倌笑道:“是啊,剛來的時候說自個兒叫小安子,現在年紀大了自然就喊他老安了!”

三人都點頭。

堂倌又道:“見你們三位仿佛對老安挺感興趣?”

我笑,“難得聽見有太監能逃出來還在一地混得有頭有臉,不免就覺得有趣多問了幾句。”

堂倌“哦”一聲。

吃過午飯,出來大堂,載湉就徑直往后院里去,我攔住他道:“載湉!我曉得你心里有懷疑,我也一樣,但是現在不是時候!”

載湉蹙眉道:“明兒我們就走了,這件事兒我必須要弄個明白!”

我小聲道:“如果他真的是安德海,你就不怕他跟老佛爺通風報信嗎?”

載湉看著我道:“你放心,他沒見過我,我當然也不會傻到自報身份。”

我道:“安德海是什么人,伺候老佛爺許多年,行察言觀色最是厲害,他難免會察覺!”

載湉執過我的手道:“就算他察覺有些許不對,他也不會想到我就是被囚在瀛臺的皇帝,況且他跟老佛爺這些年似乎并無什么聯系,對于他來說,活著已是很難,根本沒有必要因為什么人再引火上身,”說著,他看我兩眼,問道,“要不,你跟我一塊兒去?”

我想了想,這樣也好,至少我能旁觀大局。

于是點一點頭。

來到老安的屋子,雖布置得極其簡單,但依舊有幾分圓明園曲徑通幽的意思,載湉道:“這老太監住的地方倒還裝飾得挺有格調。”

我笑,“畢竟是在皇宮里待過的人,自然不簡單。”

載湉拉過我道:“日后咱們的屋子一定會比這里好上千倍萬倍!”

我輕輕吁出一口氣,“嗯”一聲,含笑道:“那么奴家可就指著公子了?”

載湉也笑,“放心吧,小姐。”

一時入了里頭,看見老安正盤腿坐在炕上抽著水煙,一臉心滿意足的模樣,并未察覺到已經有人進來,載湉望住他,緩緩道:“老安,方才你的故事大約還沒說完。”蛋疼

老安聽見了聲音這才慢慢掙開眼皮,視線緊緊地睨著我和載湉,隨后輕輕付之一笑,搖了搖頭,闔上眼繼續吸著水煙,什么也不說。

載湉向前幾步,輕聲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口中的安德海應該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結局。”

老安深吸一口,水煙從鼻中出來噴在載湉的面上,載湉嗆咳兩聲,隨即嫌惡的一蹙眉,倏然挺起身子。

隨后,老安瞥一眼載湉道:“走吧,別想再從我嘴里套出什么話來。”

載湉一低眸,含笑道:“安德海,祖籍直隸青縣,十歲入宮,充內廷太監。由于辦事機敏,善于察言觀色,因此深得老佛爺歡心,一躍成為老佛爺身邊備受寵信的大紅人。但之后,安德海就恃寵而驕,雖然只是六品的藍翎太監,卻連同治皇帝載淳以及恭親王奕訢等朝中大臣皆不放在眼里。安德海經常喜歡搬弄是非,挑撥同治皇帝和老佛爺之間的母子關系,使得同治皇帝常被老佛爺訓斥。他目無皇帝,越權胡為,已經到了令同治皇帝忍無可忍的地步,”說著,載湉抬眸睨著他道,“這么多年,我也算是見識了你安德海斷章取義的本事,全然把自個兒塑造成一個在皇族權謀爭斗之下的犧牲品,實則卻巧妙隱藏了自個兒做過的許多壞事。”

老安眸光一凜,視著載湉問:“你是誰?”

載湉道:“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

老安不言。

我道:“你就是當年的安德海!”

老安苦笑道:“我隱姓埋名這么多年沒想到最后竟是死在自個兒手上。”

載湉瞪著他道:“三十年前你就該死了。”

老安不屑一笑,一副飄飄然的樣子。

我也視著他道:“你罪大惡極,已經多活了三十年還覺得不夠么?”

老安反問道:“我罪大惡極?”稍一咧嘴,又道:“我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載湉肅聲問:“當年你是怎么逃脫的?死的那個人又是誰?”

老安笑,“我當年可是老佛爺最寵信的太監,老佛爺怎會舍得就這樣讓我去死,死的那個不過就是個替死鬼罷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

我心一揪。

特權總是會出現在上位人的身上,而那些無名之輩就連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祭奠,最后不過只剩一塊無字碑罷了,在紫禁城中,殺死一個太監,一個宮女就好像捏死一只螞蟻那么簡單!

老安笑道:“要殺就殺吧!”

載湉道:“我不殺你,我怕臟了自個兒的手。”

老安諷刺道:“婦人之仁!難怪成不了大事!”

載湉身子一震,問:“你什么意思?”

我也被這話嚇得不輕。

靜了片刻,老安森森一笑,睨住載湉道:“被囚在瀛臺的滋味不好受吧!”隨后,又緩緩道了二字:“皇上!”

我手心已然冷汗直冒。

載湉卻依舊冷靜,扯過老安的領口道:“你可別胡說!我看你是這煙抽多了都不能自主了!”

老安望住載湉小聲道:“皇上、珍妃娘娘,你們兩個的形容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你們自個兒感覺不到嗎?”說完,他就笑哼一聲。

載湉深吸一口氣道:“你既曉得了,便就絕不能留你了。”

我忙過去握住載湉的手腕,搖頭道:“不要。”

若是為了這樣一個人而毀了自己的清譽其實是得不償失的。

我不能看著載湉做出會讓自己后悔的事情。

載湉側目看我道:“今日我若是留他,明日被抓回去的就是你我。”

我蹙眉道:“為了安德海這樣的一個人,不值得!”

載湉一搖頭道:“我是為了咱們。”

我凝視著他也搖頭。

載湉還未動手,老安就一把掀開載湉的手,一個俯沖下了炕,載湉順勢一捉卻沒捉住,只見老安蓄足了力往對面墻上撞去,仿佛就在一瞬間,雪白的墻上被濺上了一片鮮艷的紅!

像是開在雪地里綻放的朵朵紅梅,妖冶而駭人!

忽然,一片凄涼!

從沒想到當年風光無限的安德海最終會是這樣死去,但也一樣不會有人想到在三十年前就該死去的安德海竟然在一處小城通過賤賣自己的閱歷一直活到了今日。

也算是活久見。

安德海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和載湉一時也都愣在原地。

須臾后,載湉過去踢了他兩腳又伸手把了脈搏,隨即回身過來抓住我的手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