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仿佛早就知道我和載湉的行動一般。
馬車趕得極快,我和載湉坐在里頭也沒有辦法,不過半晌馬車最后卻停在了一座府邸前,而后,這些人就畢恭畢敬地將我和載湉請了下來,跨入門時抬眼看見府邸牌匾上用燙金大字寫著一“張”姓,又聯想到方才載湉說這知縣陳樹屏和張之洞頗有幾分交情,我心里頭便就已經猜得了幾分。
載湉也是目光一掃,隨即了然道:“原是張之洞的府邸。”
我故意緩下腳步,隨即回身掃視一圈一直緊跟在我和載湉身后的這些玄衣人,一個緊挨著一個,在我和載湉的身后死死筑起了一座人墻,根本不留一絲空隙,片刻,我慢慢回過頭來,稍稍側目看一眼載湉,并在旁邊小聲道:“看來這次是逃不掉了。”
載湉也回看著我,隨后,輕牽過我的手,含笑問我:“你怕嗎?”
我一搖頭。
須臾,穿過園子里影影綽綽的樹叢花間,走過上覆黑瓦,掠過水筑白墻,頭頂明媚的陽光透過盛開的桃花樹,灑下碎金般的親吻,一陣微風吹過,落紅在半空中紛紛揚揚,碧玉池子兩岸斑駁搖曳的樹影輕輕蕩漾在磚面上。
一行人終于來到府邸里的一進院落,四周朱墻白壁上裝飾著倒鈴般的花朵圖案,花萼用色潔白,廊外柔和的陽光柔柔地打映在墻壁上頭,淺淺泛出些許骨瓷樣的半透明光澤。
我和載湉剛走進屋子,外頭就有人趁著我們不注意,一下子就把身后的屋門緊緊關上了,載湉反應過來,立馬回身去推,但卻早就來不及了,門栓已經被外頭人死死地上了鎖,我和載湉兩個就這樣被關在了屋子里,就好像之前在紫禁城時一般,這種感覺還真是久違的熟悉,我發出一聲輕笑,載湉一時氣得抬腳猛力一踢門框,并朝外頭吼道:“張之洞好大的膽子,快點放我們出去!”
隨后,我輕輕一嘆,環顧四周,云白光潔的屋子倒映著泉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簾子都是用一顆顆珍珠、琉璃、瑪瑙、翡翠交雜著一點一點串起來的,晶瑩的顏色晃著透過青紗篩得十分清潤的陽光,讓人入眼不免覺得空靈虛幻,如花隔云端,看久了我竟已經分辨不清何處是實景何處為倒影,過了一會兒,我緩過神來,對載湉道:“你別說,張之洞大人這府邸屋子的裝飾陳設倒還真是不錯,從里到外,一派素雅低奢。”
載湉笑哼一聲道:“人都說張之洞一生清廉,我原本也深以為然,卻還真沒想到他在這襄樊小城卻竟還有一座這樣大氣的府邸。”
話正說著,就聽見水晶珠簾逶迤傾瀉的“叮鈴”聲,原這屋子還有一道暗門,就藏在簾后,稍許后,有一中年男子緩緩步出來,面部有棱有角,蓄著絡腮胡子,身穿一件湛湖色的錦繡長袍,外頭搭了一件大紅箭袖青緞背心,見了載湉就下跪,“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用多想,面前這人必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湖廣總督張之洞。
隨后,載湉一揮手,讓張之洞起了身來,“還萬歲?”
張之洞連忙道:“是臣手下魯莽了。”
載湉看著張之洞笑哼一聲道:“若無張之洞大人授權,他們怎敢?”
張之洞面色蒼白,“臣也是為了早些迎接皇上回紫禁城才出此下策,若有怠慢之處,還請皇上見諒。”
“見諒?”
說著,載湉抽身坐在屋子桌前的椅子上,吁出一口氣,淡淡道:“大人乃是湖廣總督,朕怎敢讓大人見諒!”
張之洞聽載湉這話,面色愈加難堪,“皇上說這話豈不是在折煞奴才么?”
載湉卻道:“朕早前既帶著珍兒出來紫禁城就已經決意不再做皇上。”
張之洞驚得一蹙眉,這才將膽怯的目光緩緩挪向我,接著又對我恭謹行了一禮,道:“珍妃娘娘吉祥!”
待他起身來,我卻道:“大人果真不必如此,本宮與皇上一心,皇上不愿再做皇上,本宮也一樣不愿再做后宮里頭的珍妃娘娘。”
張之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載湉,十分為難道:“皇上,娘娘……你們這……”輕輕一嘆氣,又道,“若皇上和娘娘這話叫老佛爺聽到了耳朵了,又該說皇上、娘娘孩子氣,不堪大任了。”
慈禧么?番薯
慈禧的話全然不必放在心里,都是借口罷了。
載湉看住張之洞道:“大人,朝政之事有老佛爺坐鎮,而今朕在與不在其實都沒什么大所謂,老佛爺既一心要把持朝政,朕反倒成全了老佛爺,還有瓜爾佳•榮祿那些大臣,難道這樣不好么,”說著,載湉側目看我,緩緩執起我的手道,“至于朕,現在只愿與自個兒的心上人一道在山水間尋覓現世安寧。”
張之洞蹙眉反問道:“皇上就肯這樣拋舍了家國天下?皇上心里頭竟還能安寧度日?”
載湉笑問:“為何不能?”
張之洞道:“天下百姓還仰仗著皇上呢!”
載湉輕笑一聲道:“當今局勢想來張之洞大人比朕更加清楚,這家國天下有哪一日是屬于朕的?”輕輕一嘆,他又道:“朕不過就是老佛爺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個傀儡罷了,后來老佛爺發現這個傀儡居然已經不受她擺控了,就要拘禁這個傀儡,可卻無人想過,朕是一個人,朕有思想,有感情,朕不是一個提線木偶!”說著,載湉停了一下,目光淡淡看向張之洞,而后繼續道:“即便朕不是傀儡,大清這副模樣僅憑朕一人之力又哪里能挽狂瀾于既倒,要明白,這天下,這家國,不僅是朕的,也是你的,更是千萬百姓的。這一點,朕要明白,你也要明白,百姓更要明白。”
張之洞道:“臣不明白,百姓也不明白。”
載湉道:“所以朕才要變法,才要維新。只有真正改變了人的思想,一切才能有機會挽回。”
張之洞搖頭道:“皇上說得臣不大明白,臣只明白,國,不能一日無君。”
載湉望住張之洞,眼睛里頭仿佛有幽暗的火。
張之洞也回視著載湉,一點不懼。
見狀,我輕輕一蹙眉,抬眸睨著張之洞,出聲問道:“大人當真要在這個時候把皇上和本宮送回到紫禁城老佛爺手里嗎?”
張之洞淺淺吁出一口氣道:“這原就是臣來這一趟的職責。”
我道:“如此,對江山社稷無益,對皇上,對本宮亦無益。”
張之洞道:“臣說了,國不可一日無君。”
我輕笑。
載湉淡淡道:“大人大可不必,紫禁城里有大阿哥愛新覺羅•溥儁,老佛爺大可扶他為帝,想必溥儁可以做一個極好的傀儡,會讓老佛爺滿意。”
張之洞忙道:“臣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一定要來找回皇上,大阿哥愛新覺羅•溥儁不學無術,根本不是帝王之材,大清會毀在他手上的。”
我掙眉道:“大清并非毀在大阿哥手上,大阿哥是不是帝王之材已經根本不重要,反正老佛爺無論如何都要把控著朝政,就算皇上回去也是一樣被老佛爺囚于瀛臺而已,大人為何就偏不放皇上和本宮一條生路呢?”
張之洞盯住我道:“娘娘這話可是太過自私了?”
我一笑道:“若本宮這話是自私,那么大人又憑什么讓皇上和本宮回去犧牲自個兒一生的自由,皇上在往日欲要拿回大權,欲要一心拯救大清于水火時,張之洞大人,那時你又在哪里?”說著,我不免又一笑,“前朝如大人一般的臣子多如牛毛,你們尚且知道要明哲保身,而今憑什么不讓皇上獨善其身,話說白了,大人就是想犧牲皇上而已,犧牲一個皇上,這樣就會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唯一不好的只是你們心中那個可憐的皇上而已。”
在這里要說自私,我誰都比不上!
大話誰都會說,卻難以讓人相信,張之洞這話就好像干凈光滑的地磚下藏著無數骯臟與蛆蟲。
翻開一看最是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