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一百零五章 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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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近來太醫署還真是忙碌。”

在回去藥園的路上,王小良嘟囔著擦了擦額上的汗,更為謹慎地將自己平日里背著的破藥箱護在了身前。

這藥箱子比往常沉了許多,沉到王小良在這么個暑熱還未完全消退的天氣里,沒走上幾步路身上便出了一身臭汗。

可王小良卻不敢歇,因為他怕別人會突然發現他這藥箱子里的玄機。他偷偷從太醫署里拿走了許多瓶丹藥,眼下就藏在藥箱子里面。

更何況,他手里又是拿了幾個裝滿食物的油紙包。

平常白日里的藥園鮮少有人,如今到了昏曉之刻,更是除了他這個小小的太醫要回來那簡陋的居所,絕不會再有他人。

“呼……呼……不行,我要快點才行,不然紫蘿又要著急了!”

喃喃說著,王小良好不容易騰空了一只手出來穩了穩肩頭上藥箱的舊布帶,布帶有些殘破,三三兩兩的線頭都崩離了原本的位置。

是以,明明心里焦急得很,王小良卻又不得不因為這快要斷掉的藥箱帶子和另一只手上的油紙包而只能小跑著。

“紫蘿!紫蘿!我回來……了……”

忍著一身臭汗,不等走近藥園的小屋,王小良就高聲喚起了自家妹妹的名字,他想讓她早點知道自己已經回來了,不用那么害怕。

然而,隨著這幾聲叫喊,王小良走近了小屋時,看見的卻是空無一人的房間和沒有上鎖的屋門。

“哐當!”

一時失神,驟然間,藥箱的帶子斷了,王小良手里小心翼翼疊著羅漢的幾個油紙包一并和藥箱子都掉落在地。

王小良慌了,這是他的錯,是他白日里走得太匆忙所以才忘了鎖上屋門。

“紫蘿!紫蘿!!紫……”

“無故犬吠,擾人清夢,玉氏闔族怎么如今就剩了你這么個心浮氣躁的廢物?”

聽得身后有喑啞低音傳來打斷了他的尋人叫喊,王小良連忙回了頭,他看見的,是緩緩推著身下輪椅過來的枯藤子。

不遠處的茶案上,紫蘿不知何時伏倒酣睡在了那里,嘴中還嘟嘟囔囔的夢囈著。

“你……你……你!你是何人?!”

雖是身為醫者,可王小良仍然驚駭于枯藤子這異于常人半身枯骨的形容,他不知道眼前這人究竟是誰,居然知道他是玉家人!

“哼,玉氏一族好歹也是出自苗疆的百年大族,當年追隨祖帝,雖論不上馳騁沙場,卻也是有膽有識,神如虎魄。怎么到了你這小子這輩,倒成了躲在人家檐角下的野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枯藤子見了王小良一副驚愕啞口的模樣,打心底里立刻便對他起了鄙夷,從鼻孔里冷哼一聲后,眼睛不住地在他身上細細打量了起來。

不比他的妹妹玉紫蘿,王小良和枯藤子心中的那個人沒一點相似的地方。

“你一定很疑惑我為什么會知曉這么多事情,那我就告訴你,你可聽清楚了,我是宮中那處禁地獨溟閣的主人—枯藤子。”

枯藤子說著說著,一邊低下了頭,因為在他面前的王小良倒在了地上。

“呵,真是懦弱無能……”

若是他現在手里有一把劍,他定會上前挑了王小良的一雙腳筋,反正他現在也站不起來。枯藤子想著,情不自禁地推著輪椅又靠近了幾步。

孰料,王小良卻是將手一抬,朝自己身上扔來了一個沒有封口的竹筒。竹筒落在他的膝頭,很快就從里面竄出來了很多細小的如同腐爛果子里那種隨處可見的黑色小蟲子。

枯藤子愣神的一瞬,這密密麻麻一大片的黑色小蟲立刻鉆進了他的皮肉里。

“紫蘿!醒醒!紫蘿!”

趁著這間歇,王小良也是連滾帶爬來到了還酣睡著的玉紫蘿的身邊,猛烈搖晃著她的身軀,卻是怎么都叫不醒。

“哈哈哈哈,好小子,你倒是應變不差!見了我這半身枯筋竭脈,竟用這專食人壞死腐肉的尸蟲來對付我!可惜,太輕敵了啊……”

聽著枯藤子沙啞啞的笑聲,王小良焦急萬分,干脆想將睡得正香的玉紫蘿背起,這便要慌不擇路地跑出藥園。

偏偏又是這時,聽得枯藤子傳來的一陣笑聲愈發詭異,同時,王小良也感覺雙腿一軟,沒等他將玉紫蘿背起一半,他就先雙腿癱軟地倒在了地上。

他竟沒察覺到這枯藤子是何時給他下了毒的!

與此同時,枯藤子暗暗運化起了一身毒功,只頃刻間,原本還在他筋骨肌脈間啃噬著他的尸蟲瞬間化消成了齏粉,融進了他的血肉。

王小良眼看著枯藤子又是一點點靠近了,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垂死掙扎的獵物。

“大人,您要殺我就殺了便是,舍妹紫蘿心智才如九歲幼童,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這時,王小良感受到腿上的麻痹感稍稍退去,連忙拖著身子,擋在了枯藤子和玉紫蘿的中間。

“哼!玉晏良,當年你若是如今有這份膽氣,你妹妹紫蘿也不會無故受傷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不是么?”

枯藤子說著,雙眼恨恨地盯著地上爬來的王小良,他叫出了他那個已經多年不曾用過了的名字。

若不是玉氏闔族只剩下了他這么一個傳人,看見了他這和蟲子一樣爬來爬去的模樣,他真的會忍不住出手殺了他!

“唔……只是一時的經脈麻痹,并不是毒藥,你……你究竟是誰?!”

短暫的經脈麻痹在兩人對視的這片刻間,漸漸消散,太醫王小良,或者說是玉晏良得以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久違的不曾被人喚過的名字,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徹底鏟除他和紫蘿這兩個玉氏余孤的機會,還有他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玉晏良心中突然明白過來,眼前的枯藤子并沒有想要殺他和紫蘿的意思。

甚至,他很可能是當年父親的舊識。

“一個早已被你們認為死去的外人,即便說出來名姓,你這個玉家小輩怕是也不會認得我!”

玉晏良堅持不懈的追問,一瞬間讓枯藤子變了臉色。

扭曲、痛苦、無盡的折磨—生不如死!

“啊啊啊啊!”

同一時間,枯藤子的耳邊也響起了一個年輕男子的無休無止的慘叫,晝夜不停,直到最后麻木,喑啞成了沙礫劃過石頭般的陰沉嗓音。

那個年輕的男子正是他自己。

意外獲罪,他原以為一死便是,卻不知在那吊籠水牢里被關了幾個月后,當時還是太子的天啟廣帝便將他交給了一群方士用來試藥。

折磨到最后,他活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從煉藥房里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他也同時得知了另外一些讓人絕望的消息。

他心中的那個她隨著外封的年幼皇子去了凄苦的邊疆,第二年便病逝了。

玉太醫因為知曉了天啟廣帝傷后不能生育的秘辛,闔族都被屠戮抄斬!

他發誓他要復仇!

“玉晏良,或許你還記得你有個入宮為妃的姑姑,但是你恐怕……甚至你的父親玉太醫玉大人,都沒有同你講過,你還有一個被玉氏闔族拋棄了的伯父……”

遲疑再三,枯藤子終于是強忍著心中翻騰傷痛的不悅向玉晏良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這一說,就好像又拿了熱油來,澆在了他心口那處已經膿腫發潰的舊瘡上。

因為枯藤子之所以說他被拋棄,是玉氏闔族自始至終就不曾將他這個養子真正看作是玉家人。

除了他那名義上的長姐待他極好,沒有人真心待他,甚至在他那養父終于晚來得子后的不久,他的名姓便從宗譜上被剝了下來……

“你……你是……你是!”

方才驚魂未定的玉晏良在聽到眼前枯藤子的話后,雙眼的瞳孔瞬間再度放大。

他這一天的見聞,足稱得上是驚心動魄了。

雖然年事久遠,當年玉老太醫還在世時,作為孫輩的他還不過是個四歲的幼童。可他記得,當年的玉家大宅里確實除了一位姑姑,他還有一位伯父。

“伯父,您……您如何會成了這副模樣?!”

玉晏良顫抖著聲門再度仔細打量起了枯藤子那異于常人的可怖形貌,他想象不到當年在枯藤子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他大抵猜得出,這和蠱毒聯系匪淺。

若真的是蠱毒,那……那他的這位伯父當年又是忍受了多大的折磨?!

“呵……這一切都拜玄國皇室所賜!”

突然間,枯藤子面相完好的那半張臉的額際上凜凜現出了一條暴怒青筋。

抬手,枯藤子忍不住一掌隔空打碎了院內的水缸。

一聲巨響,驚得玉紫蘿睜開眼,幾乎從茶案上跳了起來。

“良哥哥,良哥哥,這個叔叔真好,他陪我玩了好久好久好久的捉迷藏……”

玉紫蘿搖晃起了還在驚愕中的玉晏良的衣袖,絲毫察覺不出眼下這僵持緊張的氣氛,畢竟,她現在還是個“九歲的孩子”。

玉晏良隨即低下頭,在玉紫蘿的耳邊說了幾句,就哄得玉紫蘿小跑回了小屋里。

他知道,眼前的枯藤子絕不會是單單為認親來的。

“好侄兒,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伯父如今也想替你的父親照看好你和紫蘿,廢言莫談,伯父可以醫治紫蘿,而你替伯父在宮中幫忙如何呢?”

“我……紫蘿……”

玉晏良皺了皺眉頭,他不是不知道獨溟閣是什么地方,他這時候也已經想通了許多事情,譬如先前軒轅琲中的蠱毒,譬如死得蹊蹺的太傅闔府……

可事到如今,他還有的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