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

第三十一節 漩渦

九尾龍龍小說空間(轉載小說的空間)查看文章架空歷史竊明(橫掃千軍卷如席第三十一節,第三十二節)2008年04月12日星期六上午09:57橫掃千軍卷如席第三十一節漩渦

天啟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京師。

自從到了北京以來,黃石每天閑著沒事。剛開始他就當休假了,可是黃石畢竟過慣了軍旅生活,這種清閑的日子長了讓他渾身不舒服。吃早飯時,黃石接到了孫之潔和毛承斗這兩個閑人派人送來的信,招呼自己去涼亭喝茶,他于是也沒多想就答應了。

吃過早飯,黃石上街去聽評書。在眼前的時代沒什么消遣,黃石覺得這個娛樂還可以接受,打算靠聽這個打發一段時間,然后就去郊外赴約。

今天說書的先生講起了岳王傳。講到動情處,說書先生聲淚俱下,周圍聽書的人更是一片唏噓之聲。以前黃石對聽評書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但現在他坐在眾人之中,也不禁被現場的氣氛深深感染了。

臺上的說書先生講到岳王的詞《滿江紅》時,一下子就語調高亢,意氣風發,手舞足蹈間隱隱然已是直搗黃龍。下面坐的黃石也聽得豪情滿懷,心胸激蕩。等說書先生講到最后,恨恨地吐出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大字時,先生變得聲音嘶啞,目光迷離,再往后語調更帶上了哽咽之音,詞句凄婉,令人不忍卒聞。黃石不由得隨之嘆息。

說書先生擦眼淚的時候,底下的聽眾一個個也都神色黯然,只能默默地多扔兩個小錢到盤子里。過了一會兒,臺上的先生猛然昂首,將手里的震尺重重地拍下,如同晴天里的一聲霹靂,眾人頓時吃了一驚,只聽說書先生言道:諸位看官捧場院,吾今日就再為大家表上一段。

說罷先生又拍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清了清喉嚨朗聲道:今天要講的是我朝的英雄。遼東的好漢,要是大家覺得說得妙,就給喊聲好兒……

說書先生講起了張盤果然還是悲劇英雄最能打動人。黃石聽著被藝術加工過了的故張將軍,忍不住又想起了張盤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兩人在旅順大戰后的交杯換盞……心中感傷的黃石一時竟難以再聽下去,他輕手輕腳地站了起來,然后悄悄地走出了人群。

背后傳來了說書先生那洪亮的嗓音:……卻道那東虜興大軍來犯旅順,長生的黃宮保急引兵去援……

接著又傳來一聲震尺的巨響,人群里也騰起了一片喊好聲。這個時代遍布北京大街小巷的說書先生們。就像是黃石前世的新聞廣播員一樣,把他們眼中的天下大勢講解給百姓們聽。聽著背后的人歡呼著自己的名字,黃石心里不由得隱隱自得,能被百姓認可畢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也算是做了不少有益于老百姓,有益于國家的工作吧?

到了郊外的涼亭,孫之潔雇來的琴師和茶童已經等在那里了。黃石坐下后,茶童就給他沏茶,琴師也恭敬地過來問候。然后要他點曲子。黃石哪里懂得這個時代的音樂,就讓那琴師盡管隨便彈。

那琴師似乎也見慣了黃石這種音樂白癡,就坐在一邊折騰了起來,撫了一會兒琴后,又彈起了琵琶。黃石今天原本有些郁郁寡歡,自從剛才聽說書人講到了岳王和張盤后,他胸口就一直像是堵了塊大石頭一般。大明武備松弛,邊軍窮困潦倒,遼東形勢險峻,但自己到了京師以后,觸目所及無不是一片繁華景色。

琵琶聲聲,讓黃石越聽越是不快:夠了,夠了。

且慢。說話的人是毛承斗,黃石說話的時候他正好趕到了。毛承斗坐下后搖頭晃腦地品著樂曲:每次聽這琵琶,那種壯懷激烈之情都會油然而發,好像到了金戈鐵馬的沙場一般,黃將軍不這么認為么?

說得好。孫之潔也趕來了,他身邊帶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歲。孫之潔坐下后也是大發感慨:自古琵琶之音,最是催人淚下,尤其吾思今日之朝局,奸佞當道,真是頓生無名之恨。

黃石看小毛和小孫一片慷慨激昂,也不好打斷了他們的興致,所以就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兩位仁兄說得好,只是小將平日殺戮見得太多了,所以到了京師后就想聽聽柔和的曲目,不想再回憶那些血色了。

說罷,黃石就站起來轉身面對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笑著問道:不知兄臺貴姓,上下如何?

那青年一直就顯得心事重重,局促不安,聞言邁上一步跪下,扯住黃石的衣襟:黃將軍救命!

黃石驚詫地啊了一聲,想后退卻沒能從對方緊握的手中掙開,他彎腰去扶來人,連用了兩次力都沒有把來人扯起來。那青年人死死地跪在那里,又是一聲:黃將軍救命!

此時孫之潔已經把閑人趕遠了,然后對毛承斗說:毛公子,今日這事我不避你,希望你也不要泄露出去。

毛承斗早已是滿面驚異,他正色道:孫兄放心,小弟一定守口如瓶。

此時黃石正在安慰那個年輕人:公子請起,有話慢慢說,但凡我能幫上忙的,就一定會盡力。

但地上的年輕人卻不依不饒:一定請黃將軍先答應救我全家性命,然后我才肯起來。

黃石雖然知道古人就好這樣,但人微言輕一個現代人他還是本能地對這種跡近脅迫的行為感到厭惡。他強按住心中的不快,不讓臉上表現出一絲一毫來:公子,請先說明原由,如果在下真的能幫上忙,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那個年輕人急叫道:黃將軍你一定能幫得上忙的。可他還是不肯起身:請黃將軍一定答應我。

公了你不說。我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呢?黃石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柔和,還在臉上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公子你先起來說話,好么?

不料那人竟踉蹌了幾步,從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指在自己的喉頭:黃將軍,你發一言就可以救人無數,就可以力挽狂瀾,就可以掃清朝中奸佞。說著那年輕人又把匕首往自己的喉嚨上湊去:但此事實在重大,只有黃將軍先答應了在下,在下才敢說,只要黃將軍答應在下的請求,吾情愿自裁以謝今日的不敬之罪。

此時黃石已經站直身體負手而立,臉上的笑容也已經徹底消失了,他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來人一番,哼了一聲就掉頭走向自己的座位,還冷冷地道:不說明白事情。我什么也不能答應,閣下請自便。

一邊的孫之潔和毛承斗都看呆住了,尤其是孫之潔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連忙出言提醒道:黃將軍,這位公子是我帶來的,黃將軍可是連我都信不過么?

黃石聽出孫之潔證據里已經隱隱有所不滿了,那毛承斗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怪異,也似有責備他黃石不信任朋友的含義。

看黃石還是什么表示都沒有,孫之潔憤然拍案,一躍而起扯住那個陌生的年輕人:我們走吧。說著他還回頭狠狠地瞪了黃石一眼:我本以為黃將軍是仗義之人,算是我孫之潔看走了眼。

毛承斗深深地看了黃石一眼,其中責備的意味更濃了,他連忙起身招呼:孫兄且慢,還有這位仁兄也且慢,黃將軍沒有說不答應啊。

我是沒有說不答應啊。黃石苦笑了一聲,他掉轉過頭沖著怒形于色的孫之潔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果真的是光明正大,而且又是我力所能及的話,那怎么會不答應孫公子呢?

不料這話引發了對方更大的義憤,語調也升高了:黃將軍是懷疑我孫之潔會做不光明正大的事么?

與此同時,朝鮮,義州

三個東江士兵正在修補他們的茅屋,現在整個朝鮮北部有大批的東江士兵,義州附近更是數不勝數。這些士兵本都是遼東的普通百姓,這五年源源不斷地逃入朝鮮和寬甸的漢人已經有幾十萬之眾,只要一進入東江鎮領地,就會有明軍軍官帶著物資和名冊來收編他們。

除了極少數特別強壯、顯眼的漢子外,大部分男丁一般只會得到一套軍服外加一個斗笠,然后東江鎮的軍官就會要他們在花名冊上簽字畫押。等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正式的東江士兵后,每個月就能領到兩斗米。兩斗米當然不夠吃,但東江鎮也會組織他們去挖礦、種田、耕地,只要參加這些勞作,軍鎮就會發給更多用來糊口的糧食。

去年遼東和朝鮮一冬沒下雪,鴨綠江兩岸的霜凍期更是長達一百五十天之久,結果軍鎮在義州附近開墾的幾十萬畝軍屯顆粒無收。加上今年洶涌逃難而來的遼民比過去三年加起來還要多,義州附近已經有不少軍戶家的老人和孩子餓死了。東江本部七月后傳下命令,每個軍戶男丁的口糧從兩斗減少到一斗,這消息更讓普通軍戶感到絕望。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眼看冬天又要到了,眼前這三個軍戶正加緊修補自己茅屋的屋頂。這所茅棚里一共住著四個男丁,他們理論上都是屬于東江本部毛永詩游擊麾下季退思千總的軍戶。他們的頂頭上司季退思千總據說當年從廣寧鎮就開始追隨毛永詩將軍了,還是毛將軍碩果僅存的四個老親兵之一(當年叫做季四)。

今年毛永詩將軍領著兵馬去寬甸了,季退思千總則留下負責準備糧草和新丁,以便源源不斷地補充前線。今天季退思帶著輜重隊去搜集糧草,出發前問誰愿意一起去,這個茅棚中的老大就加入了季退思的隊伍,剩下的三個人趁著天晴干點兒自家的零活。

兄弟們,看我搞到了什么?一個壯年軍漢興高采烈地喊叫著,跑回來的時候右手把一個口袋背在肩上,左手則提著一個黝黑的大鍋。

跑進家門后,這壯漢隨手把背上的口袋往地上一扔,滿臉得意地把大鍋翻過來,左手在鍋底敲了幾下。讓它發出響亮的咚咚聲:聽見了么?鐵的,這么大的一口鐵鍋。

真是好東西。另外三個士兵圍攏過來,愛不釋手地摩挲著大鐵鍋:大哥你從哪里搞來的?

從一個村子外邊挖來的。老大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今天他在一個村邊無人居住的院子里看到掩埋的痕跡,主人似乎離去了,結果老大就留上了心。最后從地下刨出一套鐵制農具和不少家具。遼兵太窮了,顧不了許多,季退思千總把重犁、馬具和菜刀都拿走了,這個鐵鍋就賞給了嗅覺靈敏的老大。除此以外,季千總還特別賞了老大半口袋雜糧。

好久沒有吃過大鍋煮飯了,天天就是燜餅子。老大一邊笑容滿面地開始洗鍋,一邊打發幾個兄弟去摘野菜:今天好好吃一頓,然后明天去找鐵匠,把這鍋打成把刀。

吃飯的時候哥四個一直在商量要打一把什么樣的刀。老大終于決定批一把長刀,然后用木板做個盾牌:上次戶部來勘合的時候,凡是有刀盾的都算成了兵部的在案軍戶。嘖嘖,只要能被記錄下來,一個人每月就發五斗米呢。老大掐指計算了下日子,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眼看再過兩個月,這戶部的大人們就又要來勘合明年的兵數了,到時候我就拿著這刀盾往前那么一站……五斗米就到手了。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喧嘩聲,哥四個開始還沒有在意。可這聲音卻越來越大,很快外面就是一片人聲鼎沸,老大和他的三個兄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也一起扔下碗筷跑出門去。

在義州南面的官道上,一彪人馬正慢慢地向北馳來,官道兩側的士兵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這支隊伍前方飄揚著的兩面大紅軍旗,識字的人高聲告訴大家:

第一面旗幟上寫著平遼大將軍!

第二面旗幟上則是東江總后官!

官道兩側的人群里到處都是歡呼聲……

毛大帥,是毛大帥啊。

真的是毛大帥親自出兵啊。

老大和他的三個兄弟看清楚旗幟后就飛快地跑回了家。

毛大帥又去攻打遼東了。老大和老二忙著往自己身上套軍服,帶上斗笠的同時,老三已經把兩根削尖了頭的粗木棍子擦干凈遞給兩位兄長。

老大往自己腰里扎了四個包袱皮兒,而老二只系了三個,他笑著對老大道:我可不像你那么貪心,能把這三個包袱裝滿米,我就心滿意足了呀。

只要能活著回來,至少也能撈到一包袱糧食。老大把斗笠緊緊系好,又掂了掂手里的木頭長矛份量正好:回不來的話,這幾天總也能吃得飽飽得,好歹落個飽死鬼。

我們不在的時候把家看好。老大和老二最后檢查了裝備,叮囑老三、老四,然后就大踏步走出家門,加入了長長的東江軍縱隊。士兵們一個個表情嚴肅,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武器,義無反顧地向北開進。沿途不斷有明軍官兵加入這條長蛇般的隊伍,就如同萬千溪流匯聚成洶涌的長河。

打到鎮江吃大米啊!不知道軍隊中誰喊了第一嗓子,頓時全軍就響起一片回聲:

吃大米。

吃大米。

吃大米……

在這有節奏的呼喊聲中,在這成千上萬的明軍煥發出來的如虹士氣下,毛文龍的兩面大旗如同烈焰一樣地在寒風中燃燒……

天啟五年十月十二日,鳳凰城

鑲藍旗旗主阿敏正在吃飯,大塊大塊的羊肉和蘑菇在沸水中上下起伏,發出誘人的香氣。

主子,主子。一個鑲藍旗的白甲沖進來叫道:明軍昨夜強渡鴨綠江,已經包圍了鎮江。

這個白甲半跪在地上,大聲報告道:鎮江那里講明軍多得數也數不清,怕是有好幾萬人,正在攻打周邊的村莊和倉庫,還是毛文龍親自領軍。

阿敏的筷子上夾著塊羊肉,他不動聲色地往上吹著氣,然后把它塞到嘴里,慢條斯里地咀嚼了半天才咽了下去。

今年可是大旱啊,毛文龍那邊怕是又沒米下鍋了吧?阿敏的眼睛里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意思,他低頭看了看被自己扔在一邊的羊骨頭,忍不住連聲嘆氣:毛文龍他是想到鎮江附近來打些草谷過冬吧?唉,怪可憐的,這么冷的天兒,肚子里沒有點油水,那可怎么過啊?

阿敏同情地又搖了搖頭,突然把筷子扔到了肉鍋里,語氣猛地變得殺氣騰騰:要是草谷都叫他毛文龍打去了,那老子吃什么呢?嗯?

還真讓老八猜中了。阿敏一邊忙著準備披掛出征,一邊吩咐自己的奴才:去給四貝勒報個信兒,我去鎮江了,他可得把寬甸的陳繼盛盯住了,別讓他竄出來把我給搶了。

第三十二節選擇

天啟五年十月初五,京師

黃石仔細洗刷著自己的盔甲,前天宮里傳下來消息,定好了要他今日去宮中面圣。捎信來的太監說,天啟天子已經不止一次地流露過想法了,他想看到的不是烏紗冠冕的黃石,而是全身披掛的東江鎮左協副將。

那個傳旨的小太監還刻意提醒黃石,這個消息是東廠提督魏忠賢留心打探來的。東廠提督還特別囑咐小太監一定要把這個小道消息帶給黃石。黃石感謝了一番,又封了十兩銀子給那個小太監,雙方就都千恩萬謝地告別了。

把魏忠賢從前送給自己的盔甲穿戴好,黃石又佩上了魏忠賢送的那把劍幸好魏忠賢當年送了一刀一劍,不然把刀轉贈給賀定遠后還有些麻煩。黃石左右轉了轉身子,覺得自己看上去似乎很不錯,蠻有英武之氣的。

黃石滿意地吐了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想不到來京師一趟,竟然要等上這么久才能面圣啊。

中廳里現在只有金求德一個,他聽到黃石的抱怨后立刻湊上來小聲說:大人,屬下越琢磨,越覺得朝廷有疑大人之心。

我只是一個副將,手中嫡系不過兩營,遼南還有好幾個營在掣肘,怎么會懷疑到我身上?黃石專心致志地整理著腰帶和佩劍,對金求德的提醒顯得很是不以為然。

金求德眼睛里閃爍著光芒,用更細微的聲音嗡嗡道:大人,屬下敢問,大人可還記得當年的志向?

黃石想起當年和金求德的一番談話,他把自己的頭盔仔細戴好扶正,轉身大步向房間正中的桌旁走去: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黃石走到書桌旁拿起了一本奏章,這是上個月孫之潔求他轉呈天子的請愿書,上面有不少東林子弟的聯署簽名。這封奏章黃石曾經給金求德看過。金求德見黃石把它揣到了懷里,急忙再次勸說道:大人,這封奏章不能往上遞啊!

這急迫的懇求讓黃石聽得微笑起來,但手下仍是毫不停留地把它在懷里揣好。他抬頭笑著對金求德道:你以為我不明白邊將私通朝臣是大忌么?你以為我不明白魏公公為什么今天才召見我么?

金求德神色一黯:大人明鑒。

只是有一些事情,我必須要去做,不然我會良心不安的。黃石說著就向門口走去,邁出廳門的時候他又回頭道:放心,我會盡量把事情辦好。他們有他們的打算,我也有我自己的計較。

自耀州之戰后,彈劾孫承宗和關寧五總兵的奏折就沒有停過,當然魏忠賢一黨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到馬世龍身上。言官給馬世龍列出了十可殺、二十當斬,一時間群情激憤,紛紛要求皇帝殺馬世龍一人以謝天下。在這種鋪天蓋地的指責聲中,天啟也漸漸認為不殺馬世龍不足以平息眾怒了,這樣力保馬世龍的遼東都司府也就受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

在這人聲鼎沸中,遼東經略孫承宗仍然頑強地保護著馬世龍,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為馬世龍是一員良將。在黃石前世的歷史上,馬世龍在崇禎年間下獄論死,孫承宗復位后又保他戴罪立功。馬世龍出獄后立下了不少戰功,保衛了大明西北邊境五年多的和平。他曾指揮寧夏的老部下在半年內連續三次大敗入侵的蒙古鐵騎,共斬首兩千余首級,馬世龍病死的時候積功至左都督、太子太傅。

到了九月底,孫承宗上書攪下了所有的責任,辭去自己遼東經略職務,從而把關寧幾個總兵的過失洗刷干凈。魏忠賢就趁機向天啟提議讓孫閣老回家休息些日子,天啟猶豫了一下也就批準了,這讓魏忠賢甚為高興他覺得這說明孫承宗在天啟心中的影響力已經大大降低了。

十月二日孫承宗回到京師,魏忠賢早派了一幫子人去迎接。拿出天啟讓他回家休息的口諭,連面圣的機會也沒給孫承宗留下,就把老孫頭推回他家里圈起來了。自感大事已定后,魏忠賢就立刻安排黃石面圣,準備把黃石盡快送回遼南去與后金打幾仗,魏總這一番費盡心機的安排,自認為玩的甚是漂亮。

不過……東廠密探也送來了一些報告,魏忠賢看完了之后覺得可能不是有些小隱患,自己必須要先見見黃石。

末將黃石,拜見廠公,進入大內之后,黃石就被直接領到了魏忠賢面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抱拳的揖禮后,又單膝跪下連俯了三次身以代替該磕的三次頭:敢請廠公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黃將軍請起。魏忠賢和藹可親地笑著道,甚至還從椅子上抬起了一點兒身,雙臂也做出了一個虛扶的動作。

謝廠公。

等黃石起來后,魏忠賢又招呼道:給黃將軍看座。

謝廠公。黃石連忙謝了第二次,等板凳搬來以后他就貼著邊坐下,板凳上面還輔了一塊錦。

魏忠賢慢條斯理地道:萬歲爺現在暫時還不能見你,恐怕要多等一會兒了。

黃石連忙從板凳上跳了起來,低頭拱手道:廠公言重了。

坐。魏忠賢笑著把手一按,等黃石坐定后他又補充道:咱家怕黃將軍等得焦急,就來陪黃將軍坐一會兒,說說話,哈。

廠公言重了。黃石發覺自己總是翻來覆去這幾句話,可不說這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坐,坐。魏忠賢笑得愈發可親起來,他瞄了一眼黃石貼著板凳邊坐的姿勢,滿臉誠懇地問道:黃將軍這么坐不累么?

說著魏忠賢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黃將軍在咱家面前不必拘束。再說,到底要等多久咱家心里也沒數兒。將軍要是這么坐把腿坐麻了,一會兒萬歲爺召見難免會出丑。魏忠賢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黃將軍仔細了。君前失禮那是殺頭的罪啊。

心知魏忠賢在開玩笑的黃石也笑了起來,他依言往后挪了挪,在板凳上坐得稍微舒服一點兒。魏忠賢滿意地點了點頭,冷不丁地問道:聽說黃將軍從軍前是要飯的,當真如此?

這個問題頓時讓黃石愣住了,他臉上微微一紅,心里也有些不快,就在他打算訕訕地承認時,那魏忠賢拍著大腿笑道:看來果真如此啊,那咱家勝了黃將軍一籌,黃將軍還不知道吧?咱家入宮前是在鄉下種地的。

黃石愕然片刻,道:末將卑鄙,怎能和廠公相比?

所以說嘛,黃將軍和咱家都是苦出身,況且咱家不識字,要說黃將軍可還是識得幾個呢……魏忠賢笑吟吟地說了些入宮前的苦難,黃石也陪著他憶苦思甜了一番,最后魏忠賢扯了扯身上的大紅袍子:咱家現在雖然換了身皮,但心里面從不敢忘本,所以將軍大可不必那么拘謹。如果不是怕弄臟這身衣服,咱家還真想和黃將軍并肩坐在門檻上扯話,那有多痛快啊!

黃石聽魏忠賢說得有趣,也不禁莞爾:廠公說笑了。

把兩人間的隔閡消除不少以后,魏忠賢又關心地問起了黃石在京師的見聞。黃石深知魏忠賢的耳目眾多,自然不敢不據實相告。至于自己最近和孫之潔還有毛承斗的關系,黃石根本沒有絲毫隱瞞的念頭。所以自己和他們一起喝茶、聽琴的事也就和盤托出了。

就是……唯一讓黃石感到猶豫的是:他或許該把孫之潔帶來的那個人掩蓋過去。但是黃石擔心那天幾個人在亭子里見面之事,已經落在錦衣衛眼中,要是自己隱瞞可能會讓魏忠賢不快雖然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個寬厚的老農形象,但黃石知道面前的人實在不是盞省油的燈。

左右為難的黃石一邊放慢講述的口氣,一邊在心里飛快地盤算著,就在這個時候,魏忠賢突然插口道:

上個月……魏忠賢眉毛皺了一下,似乎在回憶什么東西,他輕輕在額頭上一拍:對,是九月二十六日,黃將軍是不是見過方震儒的公子。

黃石心里一驚,臉色也微變了一下:正是,廠公明鑒。

那天孫之潔帶來見黃石的正是方震儒的公子。王化貞在廣寧大敗之后投奔閹黨,魏忠賢自然不能殺他了,于是就把方震儒拖出來頂王化貞的缸。

一番審問之后,給方震儒定了個結論,說由于方震儒貪贓五十兩銀子,導致了廣寧大敗。那方震儒為官一向清廉,作了二十多年巡按,家中還是墻徒四壁。官府雖然定他貪贓五十兩,但是最后從他家里連十五兩銀子也沒能抄出來,官府就把方震儒的女兒扣押,準備過些時候把她賣掉抵償贓銀,除此之外還要殺了方震儒的頭。

方公子四處奔走,借了些銀子想補上贓銀;但每次他借來銀子后,主審官必定以此為借口進一步坐實方震儒的貪贓罪,貪贓的數目也節節攀升,最后達到了三百多兩。總而言這一句話,就是非要殺方震儒不可,也一定要把方公子的妹妹賣了。

唉,咱家做了些讓方公子不快的事,想必方公子不會說咱家什么好話。魏忠賢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伸手去拿一邊的茶碗:黃將軍不必告訴咱家他都說了什么,咱家也不想聽。

此時黃石心里已經是一迭聲地連叫厲害。因為奏章上沒有方公子的名字,所以黃石才一直考慮別把他吐露出來。如果黃石對魏忠賢撒謊,然后被魏忠賢識破的話,那么兩人之間的關系立刻就惡化了,這趟進京落個什么結果可想而知。就算魏忠賢不點破,黃石也難免疑神疑鬼,很難做到神態自然了。

現在魏忠賢根本沒有給黃石選擇撒謊還是不撒謊的機會,他目前還不想給自己添這么個敵人。只要把這層關系說破,黃石就處在中立的位置,而不會是東林一黨。

廠公容稟,黃石知道瞞不過去,不得已只好把奏章從自己懷里拿出來了。他伸手在封皮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孫公子和方公子讓末將把這封奏章上呈給天子。

哦?魏忠賢臉上仍保持微笑,輕輕嘬了一小口茶后把茶碗放了回去。然后雙手扶膝對黃石正色道:那正好,一會兒見了萬歲爺,黃將軍就可以完成他們的托付了。

廠公明鑒,末將已經看過了這封奏章,里面是……

魏忠賢輕輕抬起一只手掌,制止了黃石繼續說下去:反正不會是說咱家的好話,這個咱家心里有數。但黃將軍是手握御賜銀令箭的節將,如果黃將軍要上奏天子,那大明是沒有任何人有權力阻攔的。咱家想來,黃將軍想必是抹不開方公子和孫公子的臉面,所以已經答應他們轉奏了。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黃將軍就把這奏章遞給萬歲爺吧。

頓了一頓后,魏忠賢臉上又浮現了剛才那種和藹的笑容,雙手也再次平放到了膝蓋上,語氣鄭重地道:萬歲爺明鑒萬里,如果萬歲爺認為咱家有過,咱家認罪伏法就是。今天黃將軍肯提前告訴咱家這件事情,已經足見盛情,咱家也不能讓黃將軍為難啊。

正德年間,文臣是靠一員勝利歸來的武將,在皇帝面前痛陳宦官劉瑾之過,才將他扳倒。以黃石自己私下的揣測,孫之潔這個書生肯定想仿效當年倒劉瑾之故伎。但今天魏忠賢的形勢和當年劉瑾的處境大大不同。目前魏忠賢已經是倒東林黨的旗幟,身后有齊、楚等黨的大批文官,而且皇帝對東林的印象也極為不佳。眼下的魏忠賢不是能靠一個武將在蘭臺答對就能扳倒的。

黃石明白這個道理,他料想魏忠賢也明白這個道理。今天魏忠賢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只要他黃石不是東林的死黨,就斷然沒有在遞奏章時添油加醋的道理。那么天啟很可能就會覺得東林黨是無孔不入地找人上書翻案,本來就很討厭東林黨的皇帝只有對那幫人更加厭惡,所以魏忠賢根本不怕他黃石去遞奏章。

何況就算黃石是東林黨的死黨又如何?魏忠賢面子上把這件事情做得堂堂正正,也沒有阻攔黃石上奏章。那天啟皇帝恐怕一了解經過就會認為魏忠賢光明正大,黃石自己倒是朋黨意氣嘿嘿,邊將和朝中搞朋黨是犯了大忌,我是嫌自己命長么?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并不強求黃石站到他的一邊,只是希望黃石能保持中立,而且他剛才的態度似乎表現出他愿意獎勵黃石的中立。僅僅這一條魏忠賢就比東林黨做得漂亮太多了,黃石不禁想起孫、方二人把奏章塞給他的時候,其言辭那根本就是在逼黃石為東林黨效死。因為他一開始的不信任和后面的猶豫,黃石還險些被歸類到閹黨和奸佞的行列中去。

等見到了魏忠賢的表態后,黃石就明白為什么權傾朝野的左光斗一伙兒會斗不過魏忠賢了。他想念任何時候騎墻派都占大多數,若非同道,即為仇敵的東林黨分明就是把大多數人全推到魏忠賢那里去了……其實如果不是他們非要殺魏忠賢,這老魏頭本來也是想在黨爭中騎墻的。

黃石當著魏忠賢的面思考了半天,魏忠賢悠然自得地喝茶,也不急于催促他。

半晌,黃石就坐在椅子上一欠身:廠公果然是襟懷坦蕩,末將佩服。

呵呵,黃將軍過獎了。魏忠賢展顏一笑,他覺得已經得到了需要的保證,而且這個黃石看起來是個聰明人,所以現在可以放心讓黃石去見天啟了:黃將軍再稍坐片刻,咱家這就再派一個人去看看萬歲爺有沒有空閑。萬歲爺要在蘭臺召見黃將軍,咱家就不奉陪了。

此時魏忠賢已經是穩操勝券,所以故作大方地連監視都不親自去了。反正蘭臺君臣對答的時候還有其他的小太監,眼前的黃石想來也不會不知道厲害的。

黃石見狀連忙應了一聲:廠公,且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到來給大明的黨爭帶來了一些變數,直到現在熊延弼和方震儒案還沒有執行,所以黃石也就不能容忍自己置身事外了。

魏忠賢眉毛挑了一下,和氣地問:黃將軍還有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