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農家女

第二百六十五章 愿望的囚徒

接下來便一路沉默,嬴政沒有談話的興致了。..最快更新他知道,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會把話題拐到扶蘇的身上,她總希望他能發慈悲把她放了。但,這怎么可能呢?

到了休息的地方,小寒打了個噴嚏,她說:“皇上,小寒想回那輛車上去躺一會兒,可能是著涼了,早上頭發濕著就出了門。”

嬴政“嗯”了一聲。坐得這么近卻無話可說,也夠難受的,偏偏還不能視而不見。

回到來時的車上,小寒就真的躺下了。車上放了個小躺柜,掀開看看,倒是有一件羊皮搭子,越走,路越黑,車上也越冷了。蓋上它,還是覺得風從車的縫隙里鉆進來,沒處躲沒處藏的。

等到了咸陽宮,外面的車夫把車停下,車外有人喊了一聲:“姑娘,下車吧,到了!”

小寒“嗯”了一聲,就覺得身體真的不好了。頭是悶悶的,清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

早上出門的時候,本來想穿上扶蘇送她的二毛皮長坎肩的,但是,梁辰來的時候,交待要穿上黑的衣服,她就以為祭祀不能有別的顏色。到了半路才發現,其實很多人外面都罩了一件。

外地人,也只能忍著了。

踩著虛浮的步子回到藏書院已經不早。春桃居然睡下了。小寒凍餓交加,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個春桃,人是笨一點,但也太不懂事了!

“春桃姑姑,起來煮點姜湯,湯里面臥兩個雞蛋,要加糖。”

春桃迷迷怔怔地應了,穿了衣服去生火。

小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進了被窩先把自己捂上。這個時代,著了風寒真的會死人的。等姜湯煮好了,小寒已經開始打寒戰了,她非常害怕,以前也受過涼。但到了打寒戰的地步,卻只在書里見過。

春桃也嚇壞了,小寒姑娘臉漲得通紅,眼睛沒有神采。這是要出大事兒啊!她往下碗就往外跑,一路喊著“來人!來人!”

小寒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她現在只是寒戰,還沒到昏迷的程度,她得先把糖水喝了。手顫抖著。喝一半灑一半,全喝完,還是不夠,從被窩里出來,掙扎著到了灶臺上再盛一碗。等把兩碗姜糖水都喝光,才顧得上吃里面的雞蛋。

又煮老了!

什么時候她才能學會煮雞蛋?

春桃一進門,嚇了一跳,“梁公公啊,梁公公啊,您看這可怎么好啊?”

梁輝也嚇了一跳。怎么人縮在灶臺下面就不動了呢?上前摸摸鼻息,呀,活著倒是活著的。

“讓開,讓開,讓蔡某看看!”這大夫的聲音也變得不沉穩了。難道神女也會死嗎?

嬴政是第二天才知道神女病倒的消息的。這件事,讓他非常難過。

病一個人不是大事,但,神女病倒了,他怎么辦?

原本就是希望渺茫的事,難道真的連這點念想都不能有了嗎?

“梁辰。去看看!”

梁辰答應了一聲,領旨去了。

接下來,他便做不成任何事,小太監進來。說:“中車府令趙大人來了。”

嬴政搖搖頭,說:”讓他回去歇著吧,若有事奏,把奏章留下來。”

過了中飯時間,梁辰才返回來,一見皇上。他就跪下了。嬴政心里“咯噔”一下,這表情,是——不成了?

“她,怎么……”

梁辰低頭斟酌了一下,小心地說:“皇上,怕是不大好,說胡話呢!”

“嗯?”皇上近前一步,“她說什么?”

“她說——,她說當當,老陳,扶蘇,還有殺人,還說——,還說……”

“快說,還說什么?”

“她說,殺進宮了,燒起來了,快跑啊!”

“duang”地一聲,他沖著梁辰的心口窩就是一腳。

梁辰滾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來,低下頭,等著下一腳。這種話,誰說了都是這個待遇,他想得到的。

“哼!”皇上狠狠甩了下衣袖就出去了。梁辰急忙爬起來,顧不得撣衣服就跟了上去。

到藏書院的時候,大夫愁得直撓頭。看見皇上來了,他撲通一聲跪下。“皇上,蔡太蠢無能啊,小寒姑娘她……”

皇上沒理他,徑直走進屋去。一進外間,他就聽到里邊的哭叫聲了。

“扶蘇救我,扶蘇救我,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別抓我,別抓我!抓我死你全家!”

“啊——,救我啊,老陳,救我啊!”

“跑啊,跑啊,快跑啊!”

“躲,躲起來,到樹上去,射死他!給我一把刀,給我一把刀!”

她聲音不大,像是被什么東西壓著,但卻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呼喊。聲音里帶著喘息,似乎真的在奔跑一樣。

嬴政嘆了口氣,伸出手摸了一把,那雙小白腳冰冰的,而手也是冰冰的。她攥著拳頭,嘴上都是暴皮,眼睛緊緊閉著,眼仁時不時滾動一下,接著“啊嗚”一聲,又是“跑啊,跑啊……”

老春桃跪在旁邊,頭也不敢抬。放在膝蓋上的手在瑟瑟發抖。

“她一直這樣嗎?”

“嗯,嗯!”

嬴政搖搖頭,知道跟這么笨的人也問不出什么。

“就讓她一直手腳冰涼嗎?你們就不能想點辦法嗎?”

“嗯,嗯,嗯!”

嬴政氣不打一處來,“嗯嗯嗯,你是豬嗎?想辦法,你們通通想辦法,想不出辦法,全都不要活了!”

說完,他甩袖子從里間出來。蔡大夫和外邊幫忙的跪了一地。

大夫不知怎么辦。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怎么辦。

如果神女死了,他怎么辦?

難道真的沒有永生的可能嗎?

上天,就這么對待嬴政嗎?給你多少祭品都沒用嗎?

上天垂憐堅強的人。

兩天之后,小寒清醒了。這兩天,她打敗了殺進來的起義軍,見到了扶蘇,她和扶蘇在草原上奔跑,很累,也很快樂。

這兩天,對于嬴政卻是難熬的兩天。他一個奏章都沒有批。一個大臣都沒有見。連溫澤友教的那套功法都不做了。

當嬴政再次駕臨藏書院的時候,小寒看到他明顯憔悴了。

她不敢說“你怎么看著更老了”,她只能說:“皇上沒休息好。”

嬴政點點頭,微微一笑。說:“其實哪天都休息不好。”

小寒努力撐起身體,虛弱地問:“是要批很多奏章嗎?”

“嗯!”他心里嘆了口氣,當然也不全是,有時候,躺下也睡不著的。但這些沒必要告訴她。

“不是有三公、九卿幫忙嗎?”

“他們也很忙的。有些主意他們沒法拿。就只好報上來。”

“睡前不泡腳嗎?泡一泡睡眠會好。”

嬴政微微一笑,自嘲地說:“有時候會泡,有時候顧不上的。有時候只想草草躺下,躺下了,也沒覺得解乏。”

小寒淡然一笑,感慨地說:“這就是皇上的生活啊!皇上,小寒這次差點死掉,也算想清楚了。我在這一畝地大的園子里,失去自由,我是皇上的囚徒。您擁有方圓九州。您是天下的囚徒。我們都是不自由的。不同的是,我是被別人所困,皇上是被自己的宏愿所困。小寒只有一個念想,就是和扶蘇在一起,過平凡人的小日子。皇上的念想太多了,結果連平凡人的快樂都沒有了。相比起來,小寒還是更自由一些。我一想他,這宮墻就消失了,守衛也消失了。我們在草原上放聲歌唱,他在我面前使小性子。我哄著他,他也快樂,我也快樂。可是,皇上。您呢,即便您擁有殺掉我的權力,請問,您的快樂增加了嗎?”

嬴政鼻翼翕動了兩下,這時候,他當然是不快樂的。他來看她。原本是想讓自己安心。哪曾想,一來就是詰問的話,這怎么能讓他快樂。殺掉她,當然他的快樂也沒有增加,但是,殺掉一個人,可以泄憤,姑娘,這一層,你想到了嗎?

“那么,姑娘以為,怎么樣人的快樂就能增加呢?難道餓得沒飯吃還不去追求就快樂嗎?”

小寒搖搖頭,淡然地笑笑,說:“皇上,當然您說的有道理,沒有命哪有快樂?“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又說:”小寒知道一個能吃飽飯的人的故事,您要聽嗎?”

嬴政沒吱聲,你愿講便講,他不相信快樂不是爭取來的。

小寒笑笑,寬宥地說:“以前,聽人家講過一個故事,是說有個人,名叫漢斯。他這個人啊,勤快是勤快,但別人都覺得他有點蠢。有一次,他給財主干完活了,說想回家探望母親,財主覺得他做得好,就給了他好大一塊金子。那金子有腦袋那么大,扛在肩上很沉很沉的。漢斯扛著它,走啊走啊,累得不行,這時看到一個騎馬的,哎呀,人家好輕松啊,要是我能騎上去就好了,可以不磨損鞋子,還能很快回到家。他就大聲贊嘆那個騎馬的。那騎馬的一看,這個人好像有點蠢呀,就說,你這么喜歡我的馬,那我們換一換好了。我來扛那個重東西,你騎上我的馬。漢斯很爽快就答應了。”

“一路騎著馬,漢斯很高興,走著走著,他嫌馬太慢了,就‘駕喔’一聲,加速了。結果那馬不聽話,一下子把他甩了下去,掉在一個泥坑里。幸好有個趕牛的路過,一把把他的馬扯住,然后把漢斯從泥坑里拉起來。漢斯一看,人家那牛多好啊,騎著穩穩當當,還能每天擠牛奶喝,而他這馬呢,差點把他的脖子摔斷。他就說,你的牛多好啊,比我這馬好多了。那個人就說,要不,我們換了吧?漢斯就高興地換了。這下,他有牛了。”

嬴政插話:“有牛以后又怎樣了呢?”

小寒說:“有牛以后,繼續趕路。他一路上都很開心,覺得這筆買賣真劃算。可是走著走著,渴了,就想擠點牛奶解渴,可是怎么擠也擠不出來,把牛擠得生氣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這下,他也生氣了。怎么這么倒霉呢?這時,有一個趕豬的路過,人家說,來,喝口酒,解解渴。他就喝了人家的酒,很感激人家。還跟人家訴說了他的煩惱。那趕豬的說,這就是頭老牛,是沒有奶的。只好送去宰了,當牛肉吃。說實話,他還不如我的這頭豬呢。漢斯一想,是啊,我又不喜歡吃牛肉,要是換成豬的話,肉還鮮嫩些,還可以做成香腸,說不定我的老母親會非常喜歡。”

嬴政問:“然后,他們就換了?”

小寒點點頭,說:“換了。”

嬴政問:“是不是,他后來又換了其他的東西?”

小寒說:“是的,他又用豬換成了一只大白鵝,因為他聽說那頭豬很可能是贓物,換成鵝就免了一場災禍。再后來,大白鵝換成了一塊磨刀石,因為那磨刀的人一邊干活一邊快樂地唱歌。他想,有了這塊磨刀石,他就能隨時拿出來,很快樂地干活。”

嬴政問:“已經換成石頭了,還繼續換嗎?”

小寒說:“不換了,因為沒有機會了。他走得渴了,在水塘邊喝水,結果,不小心把石頭掉水里去了!”

嬴政諷刺地笑了,說:“這下,他可是什么都沒有了!”

小寒搖搖頭,說:“不,漢斯不這樣想,他高興地跳起來,他說,感謝上天慈悲為懷,我不用繼續遭受那塊沉重石頭的折磨了。他輕輕松松地回了家,和母親過上了親親熱熱的小日子。”

嬴政還是嘲諷地一笑:“這就快樂了?窮光蛋就快樂了?”

小寒也是一笑,卻沒有嘲諷,她淡然地說:“皇上不快樂,是因為皇上沒有悟到。金子和石頭,在世人眼中,一個貴重一個普通,但對于漢斯來說,那同樣是沉重的東西,沒有不同。他不算計,他很快樂。在小寒看來,愚蠢未必是真愚蠢,精明未盡是真精明。人在追求的過程中失去的東西,也許才是最珍貴的東西。”

嬴政沒接話,他定定地看著她。她說這些話,是站在青山之上,眺望夕陽紅的灑脫和豁達,而他這個聽故事的人,是站在青山之下,努力攀爬的執著和狂熱,她不贊賞他的執著,而他,無法擁有她的豁達。

他們之間,有著遠遠的距離,是神和人的距離,或者,是凡人和帝王的距離。總之,他們,無法相互激蕩、相互回應!

想到此,他有些莫名的傷感,普天之下,沒有一個人理解他的苦悶,沒有一個人能寬解他的孤獨。

連神也不能!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遺憾地嘆了口氣,嘲諷地說:“姑娘歇著吧。做皇上的囚徒,也是你的命。你就接受吧!”

小寒微微一笑,淡然回應:“做自己愿望的囚徒,也是皇上的命,皇上就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