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好像你去過杭州似的。”男子小聲嘀咕,“明明只是個毛頭丫頭,年紀輕輕的說什么隱居......”
宋歸塵沒有答話,腳步不停地迎風往前,將好幾個人甩在了身后,慢慢地走到了隊伍的前頭。
身側跟著的男子竟也一步不落地跟上了她的腳步。
“哎,你不會真的去過杭州吧?”
“哎,你在開封沒有親人了嗎?”
“哎,你今年幾歲了?可曾讀過什么書?”
“哎,我說,馬上就要天黑了,咱們走這么快,進了山,要是遇到了猛獸,可不是件好事。”
“閉嘴吧你!”宋歸塵終于開口,“有這力氣,好好養著,晚上少吃半塊餅,也給我省點口糧。”
男子果然默不作聲,乖巧而懂事地跟在宋歸塵身后半步,不再言語。
只是在心里嘀咕,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果然,當初就不該吃她的那塊肉餅。
不過,想到肉餅,他忍不住拉了拉背上的鐵鍋,看了看走在前面瘦弱矮小的同伴,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經手的肉餅,味道是真好吃啊!
宋歸塵一想到一個月前自己犯蠢,救了身邊這個除了貌美一無是處的男人,就氣不打一處來。
更是恨不得剁了當時自己朝他伸出去的手!
她猶清楚地記得,那日天雖然冷,但卻難得地出了太陽。
趕了一天的路,太陽還未下山之時,她便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哼著歌兒,燒開雪水蒸熱了干巴巴的面餅,拿出了私藏了好久的肉脯。
斟酌再三之后,將本就不大的一塊肉脯掰成了兩半,將一半放回行李之中,另一半則細細地撕碎了撒在面餅上。
聞著肉香和餅香,宋歸塵正欲咬上一口之時,忽然聽到背后有一絲動靜。
宋歸塵警惕地回頭一望,卻見到一個一臉慘白,雙目無神的男人生無可戀地直直躺在還沒有化開的雪地里,銀紅色的斗篷將他慘白的臉映襯得十分俊俏。
同樣是逃難的人,宋歸塵見多了這種餓死路邊的場景了,前幾個月她或許還會伸出援手,后來便也麻木了。
只是,也許是當時他身下華麗的斗篷讓她生出了據為己有之心。
又或許是他木然無神的表情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某根弦。
鬼使神差的,她對他道:“我這里還有一塊肉餅,給你,你身下的斗篷,給我。”
男子眼神動了動,卻并未答話。
宋歸塵笑道:“或者,我也可以守在這里,等你死了之后,取走斗篷。你放心,我會給你挖個坑,立個墳的。”
她話還沒說完,只見男子一言不發地坐了起來,解下斗篷扔了過來,又面無表情地躺了下去。
宋歸塵看了看手里的斗篷,愉快地將身上早已冰冷得像鐵塊似的棉襖脫了下來蓋在男子身上,手腳利落地披上了斗篷。
“嗯,有點長,不過不礙事。”
宋歸塵從行李里拿出方才放回去的半塊肉脯和一塊面餅,在男子身側蹲下來,將肉脯和面餅塞進他的手里:“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了,如果有緣,我們杭州見。”
在饑荒逃亡的路途之中,再華麗的斗篷也不能充饑,一塊面餅卻能救人一命。
宋歸塵用一塊面餅和半塊肉脯換他一件斗篷,已經是吃虧的買賣了。
只是她沒想到,第二天她就被追上來的他纏上了,死活要跟著自己走,甚至主動將自己從不離身的鐵鍋也搶過去背了起來。
按理,鐵鍋里面裝著宋歸塵所有的口糧,若是往日,她是絕對不放心讓一個才見過兩面的人背的。
但是披著斗篷,再背一口鍋確實十分麻煩,而且昨日這個男子一句話也不說地將價值不菲的斗篷扔給了自己,讓宋歸塵對他的防備沒有那么重。
一個連自己所有之物都能毫不在意地扔給別人的人,一個昨日已然一副決意赴死之人,是不會貪圖她這點東西的……吧。
不過,宋歸塵想錯了。
他就是貪圖她的口糧!
宋歸塵回頭看了看默然不語的男子:“我說,你那日一副生無可戀決意赴死的模樣,我以為你肯定會將我的肉餅也扔了呢。”
男子抿嘴:“手里熱乎乎的餅實在是太香了,忍不住嘗了一口……”
“靠!”
宋歸塵暗罵一聲,就為這,她多了一個拖油瓶,這一個月,就將原本兩個月的口糧吃光了!
要是再不到杭州,她就得餓死荒原了!
宋歸塵心里有氣,腳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嘴里惡狠狠地道:“杜青衫!你以后要是不好好報答我,我饒不了你!”
后頭的男子抬眼看著她的背影,使盡全身力氣抬腳跟上她的速度,無聲一笑。
“好,我以后一定報答你。”
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杭州富庶,何以成了隱居去處?”
“所謂‘小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杭州富庶,才正是隱居首選。”
更別說翻過那座山了。
然而說話的人并未在意宋歸塵的鄙視,繼續暢想:
“聽說杭州乃東南第一州,駢檣二十里,開肆三萬室......嘖嘖,到了杭州,我一定要先狠狠吃它五十塊肉餅,喝它三十壇好酒!”
天子不知實情,依舊強征賦稅,致使民眾生存維艱,流民遍地。
周圍這些流民,都是從開封等受災之地聚起,欲前往蘇杭等地的。
聽到杭州,宋歸塵難得地開口附和:“確實,錢塘十萬人家,其富庶可比帝都開封,是個不可多得的隱居好去處。”
連日的跋涉加上饑寒交迫耗盡了眾人最后一點力氣,漸次有人倒下。
然而,很少有人因為別人的倒下而停下腳步。
眾人疲憊而又行尸走肉般地往前走,不知道前方還有多遠,亦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去歲,京東、京西、河北、陜西、淮南等地遭遇蝗災,飛蝗蔽天,所經之處,莊稼顆粒無收。
然而朝中群臣卻謊報災情,營造太平景象,更是說出了“蝗不為災”的荒謬之論。
在這遍野白雪的荒郊野外,白茫茫的遠方出現了一座座綿延不絕的山脈,虧他還能這么輕松地說出“翻過前面那座山”來。
恐怕還沒有走到那座山面前,大部分的人就已經倒下了。
漫天的白雪很快將茫茫荒原覆蓋住,覆蓋了往日入目的枯黃與衰敗。
風雪之中,一隊蔓延了一里余長的稀稀疏疏的人影慢騰騰地往前挪,像雪地里的黑螞蟻。
在她身側,跟著一個身量略高、棉襖短小的男子,同樣死死咬著下唇,背上背著一面黑乎乎的鐵鍋,一步一腳印地往前。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的男子道:“翻過前面那座山,就是江南路地界了。”
宋歸塵在心里狠狠地鄙視了一把說這話的人。
也許,下一個倒下的,就是自己。
宋歸塵裹著一件不合身的銀紅斗篷,緊抿薄唇,一語不發地跟著人流往前走。
北風肆掠,草折沙飛。
凜冬已過,天氣卻并未和往年一樣變暖。
不遠處的天空依舊陰沉沉、灰蒙蒙的,一刻不停地呼嘯著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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