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三清活了一千多年,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
他幾乎有些懷疑自己看錯了,黎亦酒真的在渡劫嗎?或者說她真的在吃飯嗎?
須臾,元嬰的三道雷劫結束,金光散去,蜀三清能夠將情況看得更清楚了。
黎亦酒還真在干飯,而那元嬰的氣息那樣明顯。
她抬頭看了蜀三清一眼,隨口道:“掌門要不要一起吃?”
她雖口中這樣說著,但并未起身,也未曾準備碗筷,顯然只是客氣一下。
蜀三清現在也沒有吃飯的興趣,看著她沒事兒人一樣的神色,忍不住開口,“……你尊重一下雷劫。”
黎亦酒點點頭,“尊重尊重,我很尊重。”
而后倒了一杯酒,向天窗外殘留的菜色云霞高舉,“雷公電母辛苦了,我敬你們一杯。”
說罷,她將酒一飲而盡。
蜀三清看著她利索的樣子,總覺得她是自己想喝酒,什么敬雷公電母都是順便敷衍一下的。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目光又落在她對面。
他自然看不見江夜雨,只看到她對面分明空無一物,卻還是擺好了座椅和碗筷,令他有些奇怪,“你一個人用膳,為何要擺兩副碗筷?”
黎亦酒幽幽地開口,“我說我對面有人你信嗎?”
蜀三清沉默了一下,也配合她幽默了一下,“……你別嚇我。”
黎亦酒聳肩,“真的。”
蜀三清頓了頓,對她說了句,“斯人已逝,生者節哀。”
他并未在黎亦酒對面察覺到絲毫氣息,自然當她是開玩笑。
而這種沒人還擺碗筷的做法,他只見過一種情況。
就是有重要的親朋好友死了,生者為了表示珍重,當做對方還在來懷念祭奠。
黎亦酒沉默了一下,看著“斯人已逝”的江夜雨。
哦豁,你成死人了。
黎亦酒覺得蜀三清腦洞還挺大,而且還讓她無從解釋,除非讓江夜雨直接現身。
但他現身就直接等于暴露明燈祖師的身份了。
全靈域的徒子徒孫都會鬧騰起來,她現在還是個菜雞,還想要一段清凈時間。
無從解釋,黎亦酒干脆就不解釋了,對蜀三清道:“掌門尋我可有要事?”
蜀三清微微頷首,“我欲與你商談一下仙門大比之事。”
黎亦酒邊吃邊聽他講,蜀三清也不介意她的隨意,也兀自尋了把椅子坐下。
他神色思忖道:“仙門大比對各大仙門至關重要,最終結果決定了一些修煉資源和領地的分配,上一屆的結果對清心宗十分不利……”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有些冷沉,“那時《青云功》剛問世不久,天衍宗的弟子大肆掠奪其他仙門弟子的修為,這樣的功法世人聞所未聞,毫無抵擋之力。”
“那時清心宗位列仙門百家之首,弟子修為自然也是,于是天衍宗便盯上了清心宗弟子,幾乎將清心宗的年輕一輩的天才摧毀殆盡。”
黎亦酒微微蹙眉,“所以此番仙門大比,只能由新弟子頂上?”
仙門大比對參賽弟子的要求是骨齡一百以下,不論入道多久。
一般情況下,各大仙門中培養了一段時間的弟子,才是仙門大比的主力軍。
新弟子作為替補,甚至不上場。
但清心宗以前的天才弟子都被天衍宗所害,只剩下一些天賦平平的人了。
清心宗只能以他們為主力軍。
黎亦酒倒還好,但其他弟子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他們才剛入宗門,骨齡才二十多歲,卻要面對將近百歲的資深弟子。
被各大仙門挑出來參賽的資深弟子,平均修為少說也是金丹。
然而清心宗新弟子中有幾個金丹?
這一屆弟子的天賦其實已經相當高了,但面對各大仙門的精英,還是太稚嫩了。
蜀三清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這太難為這些孩子了,也曾想過放棄這一屆仙門大比,但仙門大比太重要了,關乎著清心宗發展大計,他們的優秀給了我希望……還有你。”
他深深地看著黎亦酒,“你是清心宗最大的底牌和希望,仙門大比只測骨齡,你……”
黎亦酒微微頷首,“我可以參賽。”雖然有點欺負小孩兒的嫌疑。
但她就喜歡欺負小孩兒。
蜀三清心中慰藉,又道:“如果可以的話,你能否辛苦一下,多參加幾條賽道。”
仙門大比除了最普遍的武斗,還有丹道、器道、符道、音道、膳道、陣法道、御獸道等五花八門的賽道,都對最終的仙門排名息息相關。
黎亦酒點頭,“沒問題,閑著也是閑著,我每條道上都去走走。”
蜀三清沉默了一下,看著她玩兒一般的神色,已經可以想象仙門大比會是怎樣的雞飛狗跳了。
但管她呢,反正霍霍的又不是自己人。
不過……蜀三清道:“全都參加恐怕不行,靈域各門類眾多,若是一門一門來過于耗費時間,往常都是多個賽道同時進行的。”
思及此,他看著黎亦酒道:“你可將你有把握的門類說與我,我在與各大仙門商議大比流程時,盡量將你要參加的賽道時間錯開。”
黎亦酒吃著靈膳想了想,隨意道:“除了膳道我都行,你看著安排吧。”
除了膳道都行……這可能嗎?
這是人能做到的事嗎?
蜀三清欲言又止,覺得她對晚輩的仙門大比可能并不重視,純當是玩兒了。
他頓了頓道:“我主要將清心宗五道錯開,這五道有勞你了,其他門類你感興趣去就去。”
黎亦酒神色凝重,道:“我盡量。”
蜀三清以為她沒有把握,下意識開解道:“盡力而為便好……”
卻聽黎亦酒凝重而認真地道:“我盡量把一切搞砸。”
蜀三清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此時沒有戴著龜大師的馬甲,蜀三清下意識將她當做弟子黎亦酒。
現在忽而反應過來她是龜大師,五道圓滿。
所以她要考慮的根本不是努力奪冠,而是盡量壓低自己的水平,以防露出破綻嚇到人。
骨齡二十多歲的五道圓滿,多恐怖呢?
蜀三清又提醒道:“仙門大比只測骨齡,這一點其他仙門也常常在上面做文章,你這樣的情況恐怕還有,莫要輕敵,小心為上。”
若非如此,蜀三清也做不到理所當然地靠黎亦酒作弊。
但既然反正大家都作弊,他也就不客氣了。
清心宗壓抑太久,急需一雪前恥。
黎亦酒頷首,“好。”
蜀三清放下心來,接著對她道:“仙門大比除了弟子間的比試‘少年群英會’,還有各宗門師長的比試‘千圣論道臺’,你……”
他還沒說完,黎亦酒就道:“OK,我可以,我穿上馬甲打老的,脫了馬甲打小的。”
蜀三清沉默了一下,“這樣不會累嗎?我其實只是想請你在千圣論道臺大比來到之前,多指點一下長老們……不過如果你想這么玩的話,也可以。”
他原本只想靠她在群英會多奪得一些籌碼,結果她這是要一個人橫掃老幼全場的節奏。
黎亦酒一臉興奮,“我更想打老的。”
欺負徒子徒孫雖然好玩,但沒有挑戰性,欺負老……老徒子徒孫應該更有趣一點。
蜀三清:“……好的。”
原本蜀三清讓她一個人參加多個賽道就已經有些壓榨弟子的慚愧。
但看到她這么興奮,這點慚愧瞬間化作對她的對手的擔憂。
蜀三清的話說得差不多了,正要起身離開,洞府外傳來了幾位長老的聲音,“請問龜大師在嗎?”
黎亦酒回:“不在,有事嗎?”
她讓幾位長老進來,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們。
本打算走的蜀三清忽而又坐下了。
黎亦酒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他們來做什么,而且這坐下的動作,像極了看熱鬧。
掌門怎么也這么愛看熱鬧了?
黎亦酒腹誹地了一下,而后看向幾位長老問:“長老們找我有事?”
幾位長老神色猶疑,面面相覷,似乎有什么為難的事。
黎亦酒道:“但說無妨?”
蕭云長瞥了他們一眼,上前一步問:“師姐,你師父先前的話還作數嗎?”
其他長老震驚地看著他,不是、他怎么喊得這么順?!
叫一名明顯是弟子的人叫師姐,他真的不覺得很奇怪嗎??
確實很奇怪,但蕭云長早就叫過了。
嗯,習慣了,破罐子破摔了。
現在看這些人磨磨唧唧叫不出口,他竟然有點優越感(?)
黎亦酒聽到這聲“師姐”,頓時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當初她在擇道臺戲言,他們若是愿意叫她師姐,她的馬甲師父龜大師就會收他們為徒。
現在,他們想拜師了。
黎亦酒有些好笑,“算數算數。”
很怪,真的很怪。
以前他們上課罵過的人突然成了他們的師姐,怪,太怪了!
但如今仙門大比在即,對清心宗至關重要,他們也繼續提升道行。
以他們的境界,世上已少有人能夠指點幫助他們,能遇到一位高人實在太難得了。
而且龜大師用靈鏡提點了他們那么多次,都是傾囊相授,毫不藏私,再不拜師真說不過去了。
只是多了個師姐而已,小問題,小問題。
他們忍著那股怪異感,對黎亦酒板板正正拱手道:“師姐。”
黎亦酒忍俊不禁地起身,“幾位師弟師妹無需多禮,請坐。”
幾位長老如坐針氈。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原本能和她隨和相處的長老此時莫名拘謹。
他們到底在拘謹什么啊,黎亦酒還是那個黎亦酒,只是換了個稱呼而已啊!
只有蕭云長稍微正常一點。
他環顧四周,問道:“師父呢?”
符陽子連忙道:“對對,你師……我們師父呢?拜師總得敬茶吧?”
黎亦酒面不紅心不跳地開口,“師父出遠門了,你們著急的話,我可以代師父喝茶。”
正在喝茶的蜀三清差點嗆到。
符陽子差點翻白眼,但想到現在黎亦酒是“師姐”,勉強扯出友善的表情開口,“我要拜的師是龜大師,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底氣喝這杯茶?”
本來要喊黎亦酒一個晚輩師姐就很怪了,她還想喝他們的拜師茶?
這不是要當他們的老子嗎?!
蜀三清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師父和師姐根本就是一個人。
大師真會玩,不枉他期待了這個場面這么久。
符陽子迷惑地看著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黎亦酒,“我們,給她敬茶,這合理嗎?!”
蜀三清:“……怎么不合理呢?”
符陽子:“…………”
這掌門被人奪舍了吧,怎么一股子陰陽怪氣的味道?
而且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讓長老,給弟子,敬茶!
這哪里合理了啊???
但蜀三清只是說了句實話而已。
他們現在別擰巴,黎亦酒讓干什么干什么,以后知道真相還沒那么難接受。
但現在要是一邊跟黎亦酒對著干,一邊對龜大師畢恭畢敬,到時候發現這是同一個人……
蜀三清難以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場景。
可惜長老們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主要他也不打算告訴他們。
于是事情很難按照理想的方向發展。
尤其是心高氣傲的符陽子。
給弟子敬茶?瘋了吧?!
符陽子瞪了黎亦酒一眼,“讓我們給你敬茶,你也不怕折壽?”
黎亦酒懶懶地道:“我更怕你折壽。”
本來該喊祖師的,他卻喊師姐師父什么的,都亂輩分了。
“你這……”
符陽子想懟回去,但想起她是個師姐,只得憋回去冷哼一聲,決定不跟晚輩一般計較,捋了捋胡子,施施然道:“師父何時回來?”
黎亦酒看了眼靈鏡,道:“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著急的話可以我代喝——師父的原話。”
說罷,幾位長老的靈鏡亮了亮。
我滴個龜龜:讓你們師姐代喝。
幾位長老:“……”
不是、這、不能這么玩吧???
符陽子看黎亦酒的眼神都有些呆滯了,真要給她敬茶啊???
幾位長老神色糾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黎亦酒也不催促,忍著笑繼續吃飯。
待到她用完膳之后,他們終于糾結出個結果來了。
率先接受事實,直接起身斟茶的是蕭云長——主要是麻木了。
不就是喝個茶嗎?和道行精進相比不足為道。
況且他本身也挺欣賞佩服黎亦酒,在她殺了個分神后,最初的晚輩印象慢慢扭轉過來了。
其次是性情溫和的藥無疾和相對來說年輕灑脫的火襲月,再者就是公玄機。
最后符陽子抹了把臉,對黎亦酒咬牙切齒道:“記住,老夫敬的是師父,不是你!”
黎亦酒點頭,“好好好,我就是個無情的喝茶機器。”
好不容易做好心里建設的幾位長老端茶上前。
黎亦酒卻笑道:“開玩笑的,師父不拘禮節,不在意這些虛禮。”
幾位長老頓住時候,黎亦酒看著他們神色感慨,她竟然收徒了。
雖說是戲言,但她當真在認真教他們。
她自己都沒個師父,現在竟然收徒了。
黎亦酒拿出幾件之前煉制的神器,分別交給他們,道:“師父也沒什么收徒經驗,這是拜師禮,茶你們自己喝吧,往后長路漫漫,更多的還得靠自己走。”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幾人聞言怔住,符陽子都有些恍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錯覺,方才黎亦酒輕嘆叮囑時,他們好似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身為年長者的寬和包容,和師長對晚輩的期盼祝愿。
黎亦酒明明還是黎亦酒,在那一瞬仿佛換了個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