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歲將宴

十一

江行歌其實一直記得第一次來到本家時的光景,那年的他還只是個剛過父親腰際的孩子,而江行歌三個字也尚未曾成為他的名字。盛大的宴席上,他與父親按著分家的排序坐在最末一席。小小的男孩遠遠望向主位,正中是家主江榭之和長老江嶼之,左手邊坐著一對雙胞胎兄弟,父親同他說過,那是昆侖江氏的兩位少主,江行吟與江行頌。男孩的視線并無過多停留便移向了另一側,那是家主夫人晏清與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她好奇地打量著每一位賓客,末了,將目光對上了年幼的江行歌。女孩的鬢上插著一支帶著流蘇的蝴蝶簪子,她歪頭對著江行歌一笑,蝴蝶便也像要飛走似的跟著輕輕顫了起來,尚且年幼的男孩頃刻間竟只覺百花失色,日月無光,仿佛世上只剩下了主位上戴著蝴蝶發簪的女孩。待男孩緩過神,他拽著父親的衣袖紅著臉問道“爹爹,她是誰呀?”

年少時的江行歌曾在心底暗暗想過,如果沒有兩位少主,自己是不是就能有機會被本家選中,從此與那個叫江行闕的女孩一起嬉戲長大。江行歌可以發誓,那時的他只是做做夢罷了,卻未曾想這一天真的會到來。不過兩年,本家的信使便敲響了十二個分家的大門,家主及行頌少主歿于大陣裂口,而行吟少主雖保住了一條命,卻散了一身修為再也無法修習昆侖域的術法。如今,長老想依祖制,在十二分家內選出一個最為優秀的孩子,過繼到本家與大小姐一起修習江氏的密法絕技。

十二個年紀相仿的孩子自踏進本家大門的那一刻便興奮不已,一路上遇到的各色事務都在吸引他們的注意。以小葉紫檀和黃梨木制成的家具仿佛野草般常見,亭臺水榭所懸掛的帷幔錦緞皆以天蠶絲織就,各色梅花在江氏的千年風雪之陣中仿佛永遠不會枯萎般盛開著,孩子們驚羨地幾乎沒把嘴合上過。所有人都只當今日是普通的選拔,與往常一樣通過考試即可,男孩女孩們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而前方帶路的侍女卻是一副晦暗不明的樣子。

不知走了多久,繞過多少個彎,一行人終于在間位置偏僻的屋子前停了下來,與別處的精致風雅不同,這間屋子緊貼山壁而建,四周別說梅花,就連樹都沒有一顆,江行歌看著比自己人還高的野草,不禁在心中感嘆父親說的果然不錯,不管是人是物,萬事都會有另一面。侍女從繡著灑金梅的錦囊里取出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鐵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懸在屋門上的鎖。屋內漆黑一片,除了大門處便再無其他透光的地方,就在江行歌以為他們其實是要被抓起來偷偷殺掉時,侍女提著宮燈踏入了屋內。她將燈向四方一揮,滿屋子的燭火霎時便全部燃了起來,孩子們這才看清,屋里原是十二張書桌,每張桌子上是一卷普通到再不能更普通的題紙,他們依次找到自己的位置,待侍女搖響面前的梅花鈴,所有人便齊齊提筆寫了起來。

江行歌在紙上工整的寫下齊亥二字,這里的所有人皆有姓無名,僅以各家排序區分。因十二分家已各自獨立繁衍七百年有余,故此,這里的十二人雖同為江氏分支,但姓氏卻各不相同。年幼的江行歌提筆盯著卷子一陣心煩,傳入耳中的是周圍細微的研墨聲與鋪紙聲,他在桌前呆立良久,沉默地盯著那張卷子,上方只有一道問題,六個大字何為心,何為道。

‘吾心向道,則道為吾心,吾心即為道。’這是當時的江行歌留下的答案,他自以為無比幸運地通過了第一關,極力掩飾自己的喜悅與自負,偷笑著目送那四個被淘汰的孩子離開,甚至在他們背后做了個鬼臉,侍女漠然地看了一眼卻并沒有加以阻止,只是提起宮燈說了句“剩下的人跟我走吧。”,一個女孩在此時扯住侍女的衣袖問到“姐姐,接下來還是同樣的考試嗎?”她好奇地仰著頭看向對方,而后者只是居高臨下地回答說“沒記錯的話,進門時我就同你們說了,不問多余的問題,不做多余的事。你,跟那些人一起走吧。”說罷,侍女將燈向屋外被淘汰的四人一指,女孩就似被人揪住了衣領似的,被一把甩到了門外。屋門毫無征兆地自行合上,江行歌被嚇得一個愣神,再回頭時那名侍女已然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他趕忙小跑著跟上,生怕掉了隊失去機會。

之后的時光無論過去多少年,江行歌其實都不愿意想起,無奈記憶就是這樣,你越覺得恐懼,越是不想記起的事情便記得越是清晰。一行七人跟著侍女進了書柜后的暗道,繪著灑金梅的宮燈幽幽地閃著光,映出墻上的經文與壁畫,不知為何,江行歌不再感到好奇和驚詫,取而代之的只有莫名的恐懼。曾有那么一刻,他也想過故意搗個蛋,像那個女孩一樣被丟出去,可轉念一想,只要勝過余下六人,自己的夢想便觸手可得,江行歌在心中糾結了一番,終于還是一聲不吭地跟著走到了密道盡頭。

侍女拿出一張符紙抵在石門上,口中喃喃念到“無癡無嗔,無欲無求,無舍無棄,無為無我。”。待最后一個字念出口,石門驟然發出巨響,向兩側打開,刺眼的陽光從門后照了進來,此處竟別有洞天。這里四面被峭壁環繞,唯有密道可以出入,幾間竹屋圍著中央的空地而建,另有一方并無活物卻依舊清澈的小池筑于角落。若不是心中甚是不安,江行歌確實十分樂意留在這里。

“從明日起,每天都會有老師來這里,雖不一定是上課,但你們仍需注意,好好聽好好記總不會有錯。飯菜衣物也會由專人送來,七日之后便是試煉,希望你們有所準備。”侍女說完這些便退回了密道內,隨著石門漸漸合攏,江行歌的心也愈發忐忑。他想不通為何以清靜訣為開門之咒,為何會說七日后的是試煉而非考試,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江行歌想,也許已經有人和他一樣猜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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