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尸身倒地,其手中的令牌也隨之跌落,很快被涌流而出的猩紅鮮血淹沒。
看著那顆就在面前不遠處的人頭,麗族王強忍住心中懼意——他并非膽小之人,也早見慣了血光之事,但面前這位老人此時這般過于果決的舉動,卻叫他發自內心感到驚異乃至畏懼。
“敢問許將軍……貴國究竟是何意?”麗族王身前的官員面上的戒備之色依舊未有減輕分毫,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局面幾變,實在叫人不安。
鎮國公自元召的尸身之上跨過,朝著麗族王幾人拱手道:“軍中出了內奸,現已處置干凈,叫諸位受驚見笑了。”
他主張求和,且已同麗族說定休戰之事,對方此時冒出來破壞約定,不是視軍紀于無物,置大慶顏面于不顧的內奸又是什么?
況且,麗族王進城簽休戰文書,也絕不可能是毫無防備的,若其在城中出事,麗族絕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到時一場大戰勢不可免——
一句話說完,如今這時局之下,誰敢妨礙他回家見孫女,他就割誰腦袋。
再者,兩國倘若積下了這等仇怨,那無疑是他大慶理虧,即便日后皇位換了人坐,麗族對大慶的怨恨亦不會有半分減少,東元城的百姓從此之后不可能再有安寧之日。
所以,元召這狗東西,此番倒是死得其所,一顆狗頭落地,可謂阻止了許多足以延綿東元城數代人的禍事。
聽得這句話,麗族王幾人心中稍安。
但見笑二字,是萬萬不存在的……
受驚倒是真的。
“諸位落座吧。”鎮國公在上首坐下,抬手示意麗族王幾人。
遂看向身側年輕小將:“靳熠,取休戰文書——”
小將應聲是,將早已備妥的文書取出,在鎮國公的示意下,先交由麗族人過目。
麗族王和幾名官員仔細看罷,拿麗族語低聲交談之后遂點了點頭,由麗族王在兩份休戰書上落下朱紅指印。
這間隙,元召的尸身已經被斂了下去。
雙方簽下休戰書后,便開了宴。
宴前的助興歌舞,叫麗族王很是意外。
這也不能說是歌舞吧……
麗族王看著在廳內奏琴拉二胡的兩名身穿市布衣袍的老人,心情頗為復雜。
且就奏了這么一曲。
一曲過后,兩位老人起身施禮罷,便抱著琴和二胡離去了。
就這么走了……
隨意的程度,讓人不禁想到了出沒于茶館酒肆中,尋客買藝的樂人,在桌前拉完一曲即走——
麗族王和幾名麗族官員對此心下各有猜測。
這是因為找不到像樣的樂師歌姬嗎?
這個可能無疑極小。
是覺得他們配不上的像樣的歌舞來招待嗎?
可面前擺著的飯菜卻十分精致豐盛——
且這位許將軍舉手投足間俱是痛快坦蕩的英雄氣概,言辭間更無絲毫輕視,哪里像是會拿這種小事來羞辱他們的人?
幾名官員交換眼神間,慢慢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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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
方才那兩位老人皆已是發鬢斑白,衣袍也很粗糙,想來必然生計堪憂……
許將軍這是想要以此來告誡他們,兩國交戰殃及百姓,為君為臣者該多替子民思慮,不該徒增無謂之戰。
這位許將軍,實在用心良苦啊……
想通了這一點的麗族官員,皆心有感慨,遂捧酒相敬座上的鎮國公,并將酒滿飲。
鎮國公半點不知麗族官員的想法,沒有歌舞的確是他的安排,沒別的,又唱又跳的實在太鬧騰,且酒后調戲舞姬的事情他也見多了,看了徒增煩心,且耽誤時間——總而言之,怎么省時間怎么來吧。
在鎮國公有心的推動下,流程很快走完了。
麗族王等人告辭而去,鎮國公將人送出樓館后,剛折返回院中,便驀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將軍……!”
秦五立即將人扶住。
靳熠大驚失色,快步上前與秦五一同將自家將軍就近扶去了前院的客房中。
跟來的阿葵很快過來了。
看著慌忙替自家將軍施針的阿葵,靳熠這才顧得上向秦五問道:“五叔,將軍這是怎么了?!”
今日將軍來遲,他便察覺出異樣了,方才在席間也留意到將軍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
“之前老劉給看過,只說是操勞過度所致……”秦五的聲音有種緊繃著的不安。
可將軍昨晚卻突然再次陷入昏迷,今早眼見遲遲未能醒轉,他深知將軍對此番休戰之事的看重程度,同阿葵商議之下,唯有想了個法子,讓阿葵施針使將軍強行醒來——
自踏出營帳那一刻,將軍便一直都在強撐著!
短短數日,便已是這般兇險的模樣,又豈會只是什么操勞過度?!
“老太爺并非是操勞所致……”
阿葵顫顫著收回施針的手,道:“老太爺……這必然是中毒了!”
“什么?!”
“將軍中毒了?!”
秦五與靳熠俱是神色大震。
“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法!”秦五幾乎是慌了神,亂哄哄的腦子里只一個想法尚且還算清晰——將軍絕不能出事!若將軍當真出了事,他秦五也不活了!
阿葵臉色煞白地搖著頭:“現下還不能確定是什么毒,我從未見過這種奇毒……”
靳熠一聽此言,立即道:“我這便去營中接劉軍醫過來!”
秦五下意識地點著頭:“快去……!”
不,老劉頂個屁用——滾他娘的操勞過度!
他要讓人把城里有名的大夫都抓過來!
秦五這個想法剛在腦海中成形,腳下就已經有了動作,立時大步走了出去。
“秦副將,館外有人前來求見將軍。”
秦五剛踏出客房不遠,就有士兵迎上前說道。
“將軍沒工夫見人!”秦五心亂如麻,沒半點心思去理會這等瑣事。
見他周身氣勢駭人,士兵也不敢再多言。
秦五快步出了樓館大門,一步跨過三層石階,口中催著:“牽馬來!”
“秦五!”
一道喊聲傳來,秦五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視線中,被幾名士兵攔在館外的中年男人發髻微散亂,胡須遮住了半張臉,身上的袍子臟兮兮的,腳上的布鞋有一只還是破著洞的——
秦五登時皺眉。
哪里來的叫花子?
且這眼神帶著驚喜狂熱,還知道他的名字,莫非是他的崇拜者?
不對——
這叫花子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
秦五定睛看了片刻,赫然瞪大眼睛,伸手指向對方:“裘……裘神醫!”
他總不能是求醫心切出現幻覺了吧!
“是我!”對方趕忙沖他招手。
秦五已經大步走了過去,面上的激動半點不比裘神醫少,他走上前去二話不說,拉著人就往館內走去:“還請神醫隨我來!”
“許將軍可在此處?”幾乎是被拖著大步往前走的裘神醫覺得秦五實在熱情過甚。
“在下正是要帶神醫去見將軍——”路上偶有士兵經過,秦五未有立即明言。
裘神醫聽得腦中轟隆一聲——他這就要見到許將軍了嗎?!
“現下這般模樣去見將軍實在太過失禮,還請容我先去更衣洗漱一番。”
若有條件,沐浴焚香也不能少,頭一次見許將軍,基本的誠意可不能少——這不僅是尊重許將軍,也是尊重自己內心的信仰。
然而秦五抓著他手臂的動作卻未松,只聲音低了許多,急聲道:“我家將軍方才吐血昏迷,現下情形危急,實在耽擱不得。”
什么?
裘神醫面上神色一凝,眼底掀起波瀾。
許將軍……竟當真出事了?!
這種時候,秦五還拖著他干什么!
裘神醫也不知哪里迸發出的力氣,竟猛地將被秦五攥著的手臂抽了出來,提腿就往前跑:“快帶路!”
二人很快來到客房內,裘神醫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鎮國公。
今日他也總算是見到活的許將軍了—
但對方現下這模樣……
裘神醫上前把看了脈象,心中便頓覺一沉:“這是身中劇毒之象……”
說話間,已將阿葵所施銀針飛快地挪動了幾根,針施得的頗算不錯了,但或是少了些膽量,因而缺了些變通。
阿葵在一旁看得心中頗為震動——不知這位老伯是何方神圣?
“裘神醫是否能解得了我家將軍所中之毒?”秦五在一旁問道。
“現下還說不好。”裘神醫先是問道:“你們可知許將軍中的是什么毒?亦或是可知是如何中的毒?
凡是病痛之事都講求對癥下藥,解毒也不例外。
簡單常見的毒,譬如砒霜蛇毒之類,憑中毒之人的癥狀便可分辨得出來,但有些經擅毒之人配制出的毒藥,若想解毒,便必須要先摸清其毒性,否則無從下手。
秦五搖了頭:“現下還不清楚……”
他甚至不知將軍是何時中了毒!
而若想查清將軍所中之毒,那便必須要揪出下毒的人……
“我定會盡快將此事查明!”秦五朝裘神醫重重抱拳:“在此之前,還望神醫能夠盡力相助!”
“這是自然。”裘神醫道:“此番我本就是受許姑娘和吳世孫所托前來,斷無不盡心的道理——現下我暫且設法將許將軍體內的毒性先壓制一二,但許將軍身中此毒已非一兩日,要想完全壓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故而也拖延不了太久。”
聽懂了此事的緊迫程度,秦五鄭重點頭:“我這便回營著手去查此事,將軍這里,就先交給神醫了。”
“放心。”裘神醫正色應下。
秦五沒有片刻耽擱,安排好了留下的人手之后,便立即去了。
他騎馬出城,帶著人一路直奔軍營的方向。
他一定要揪出毒害將軍的王八羔子!
但……他要怎么查?
秦五在營帳前翻身下馬,縱然心急如焚,卻一時根本拿不定主意。
他不是個多么有頭腦的人,一貫最擅長的便是聽命行事,且還得是明明白白的吩咐,根本看不懂眼色暗示的那一種——而現下將軍不省人事等著他來救,云六又不在,他要找誰商量對策?
直接大張旗鼓地去查嗎?
他倒是想這么干,但問題是將軍有過交待,不可將將軍如今身體有恙的消息泄露出去,更不必提是身中劇毒危在旦夕這等足以激起千層浪的變故……
而即便他可以為了將軍的安危而不顧將軍的交待,事后再同將軍領罰,可此事是大張旗鼓就能查得清的嗎?
會不會反倒打草驚蛇,讓對方有所防備?
想著這些,秦五心中急躁至極,根本不知要如何做才好之際,忽然想到了姚凈。
雖然姚先生最大的本領是卜算,但是個人都比他有腦子就對了!
“去請姚先生過來——”秦五急聲交待身邊士兵,卻又立即改口:“不必了,我去找他!”
姚先生腿短走得慢太耽誤時間。
秦五大步朝姚凈的營帳走去,卻忽然聽得身后有士兵的聲音傳來:“秦副將!”
“又有何事!”
那士兵被他這聲吼給震住了,頗為緊張地道:“啟稟秦副將……營外來了個身份不明之人,說是受將軍一位好友所托,有事前來求見將軍。”
秦五聽得皺眉:“沒說明身份?”
想跟他家將軍攀交情的人多了去了,若是無關緊要者,他此時可騰不出半點工夫去應付這些。
“不曾明言。”士兵說著,雙手奉上一物:“但給了這個,說是將軍見了此物便明白了。”
跟誰在這兒故弄玄虛呢?
秦五不耐煩地將那東西接過,打量之下卻不禁微微變了臉色。
這只手串……
他好像有些印象……
‘受將軍一位好友所托’……
難道是……燕王的人?
可據他所知,這些年來將軍與燕王明里暗里都不曾有過往來,燕王這個時候派人過來……
秦五顧不上去仔細琢磨太多,當即道:“我先去姚先生處,你請來人去我帳中等候——”
現下對他而言,任何蹊蹺的事任何值得留意的人在將軍的安危之前,都要往后排。
士兵應下,照辦去了。
秦五從姚凈處折返,已是大半個時辰之后的事情。
“秦副將,先前前來求見將軍之人,尚在帳內候著。”守在帳外的士兵提醒道。
秦五點頭,打起帳簾走了進去。
此時已值昏暮,帳內還未點燈,帳中等著的人站在那里,高大筆挺的背影被罩在藏青披風之下。
“敢問閣下何人?”
秦五這句試探的話還未完全落音,就見對方轉過了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