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蘭在我并不擔心,媽媽且用些心,帶幾個人親自去布置鴻臚館里的宋殿罷。”
她當然放心季媽媽在海上的安排,雖然心中有隱憂,仍是微笑著回答。
小院上空風聲漸響。
從海面上吹來的鹽風,撞上從鴨筑山駐馬寺一帶吹來的山風,嘶嘶哄哄的吵鬧著。
季洪雖然一心為二郎打算,也絕不敢誤了坊主預備迎接大宋國使下臨唐坊這樣的大事,更何況聽她的語氣,老三季辰虎落在了樓云手上,竟然是危險的很。
他耐心在一邊聽她叮囑著季媽媽到扶桑太宰府新建的鴻臚館里安排,一旦扶桑式部丞遞了國書,邀請大宋國使登岸,就為宋使樓云以及船上副使、屬官下榻其中作準備。
想來通過陳家,她對恭請國使進港已經是胸有成竹。
“恭喜大娘子,心想事成——”
一待她和季媽媽說完話,他連忙陪笑,“國使如果知道他下臨的鴻臚新館是俺們家捐建的,必定擺宴召大娘子進見,大娘子再向國使請求見一見三郎——”
“我只怕三郎冒犯了這位國使……”
她卻沒有半絲喜意,對她這些年花費心血請來的國使樓云,只覺得要應對并不容易,
“王世強說的應該是反話,三天前遇上風浪的不是三郎,而應該是國使樓云的座船,他這回到東海來坐的是福建海船,必定是讓江浙海商們不滿了,陳家這樣的福建海商,當然不如江浙海商和三郎熟悉東海上的季風——”
季洪何等的精明,在高麗開京的這些日子,他又見多了高麗王和各地貴族們的爭斗,立時反應過來,吃驚道:
“只怕還是江浙海商明知道三天前有臺風,故意不提醒陳家,讓國使帶來的五條福建海船在海風中和船隊失散了——”
海上風險難定,就算是一國使者遇難而亡,歷朝歷代也不是少見的事情。
這樣的事,不用王世強策劃,那些失了面子又擔心失去東海市場利益的海商們未必做不出來,反正他們也只要不張嘴就可以了。
季洪的懷疑并不奇怪,她心中也是和他想的一樣,面上卻不能點頭,只是嘆道:
“三郎遇上這樣落單的幾條海船,要他去幫他們一把,指路到唐坊來避難也不是難事,但必定先是趁機圍上去,讓他留下買路錢。”
季洪聽她說起季辰虎在海上打劫,有如歷歷在目,可謂是深知季辰虎的為人,心中暗暗發笑,然而一想到他要真是敢公然在東海上做海賊,又失手落在了大宋國使的手上,全坊都要被他連累。
他也是笑不起來。
“總不能讓各地的海商都知道,唐坊坊主的弟弟是個海盜,以后誰還敢到唐坊來做生意?”
她嘆了口氣,看向季媽媽,“媽媽,和李先生說一聲,打理財貨,按海上的規矩準備去宋船上悄悄把人贖回來。”
季媽媽聽她吩咐準備花錢把季辰虎贖回來,幽深的雙眼里并沒有多少情緒,只是默默應下,轉身召了仆婦去季氏貨棧傳信,季洪反倒是猶疑了起來,勸道:
“大娘子放心,憑三郎的本事,應該是不會在海上出事的,再說三郎以前受了大娘子的訓斥,不會去東海上打劫,只常去瀨戶內海里黑吃黑地搶那些扶桑海賊,聽說他前幾年在內海就已經搶了幾個小小島礁做歇腳的港口,暫時停留不回來也是可能,說不定海蘭姑娘馬上會有平安消息傳回來——”
她搖了搖頭,知道自從季辰龍二十歲成年禮,姐弟三人分家后,這一年多季辰虎手上沒有了河道收益,光是南坊的鋪面和板船的收益根本不夠他花用,所以他已經是急眼了眼,才去東海上打劫。
她不由得在心里懊悔有些逼他太過,嘆道:
“他不但是落在了國使手上,只怕國使還想按規矩斬了他的首級懸掛示眾,應該是王世強和江浙海商認得他是我的弟弟,所以才一起求情保了下來。”
季洪頓時把事情想通,王世強正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拿定了她不得不去求他保住季辰虎,才敢第三次上門求親,阻止她和陳家的婚事。
“且不提別的,我只怕國使對我唐坊起了猜疑之心——好在泉州陳綱首在信中答應過,會力勸國使登岸,如果上了岸,我也更好向他請罪。”
她仔細盤算著,要如何彌補季辰虎圍攻大宋國使,給唐坊來帶的麻煩,季媽媽已經走回
她的面前,她便吩咐道:
“媽媽你親自去一趟鴻臚新館,看著他們把宋殿上的各處館閣都打掃干凈,大到紙門竹幕、屏風步障、唐柜宋瓷,小到折扇唾盒、洗筆針線,都換成新進的上好宋貨,讓國使知道我唐坊三萬之眾對大宋的一片忠心……”
季洪在一邊聽著,他也是第一從北九州遷到了唐坊的人,當然知道鴻臚館有新舊之分。
舊館,在唐坊建立起,是扶桑專用來進行官辦海外貿易的地點。
以往宋商們來到扶桑后,都必須住到鴻臚館里,把貨物按固定價格交割給太宰府的官員,然后才由扶桑海商間接從太宰府購買,轉賣進內地。
這樣的官辦貿易從唐末開始,已經延續了三四百年,算得上是強賣強賣,再加上有官員從中上下其手,克扣隱瞞算是小事,直接搶走商人的財貨一分不給也是經常,所以弊端重生。
而這些事情,正是唐坊能在扶桑建起的原因,這幾年他季洪在坊學里一邊打著瞌睡,一邊聽著坊民們按要求寫策論時,早聽他們爭議過:
從唐末開始,因為數百年中土的鐵器、糧種的引進,扶桑國內土地耕種越來越多,領主們的莊園擴大,貴族們日漸富有,對宋貨需求節節升高。
而大宋也因為要依靠市舶司的商稅來支撐黃淮一帶和金國對抗的軍費,用官位虛職鼓勵海外貿易,所以近二十年來到扶桑做生意的宋商們也越來越多。
唐坊的建立,就是恰逢其會。
唐坊中商人們之間的自由貿易同時滿足了扶桑領主、商人,還有海外宋商、高麗商、沖繩商人、甚至極少數南洋、阿拉伯商人的種種需求,才能以外國人的身份得到了太宰府的默認。
而唐坊建立后,舊館年久失修,已經廢棄。
“大娘子放心,大娘子上年所買的二十六名蝦夷奴隸,老身已經把他們安排在了新館宋殿內外,只要宋使入住,即便他不肯放出三郎,大娘子仍然可以隨機應變。”
季媽媽遣走了仆婦,慢條斯理地回稟著,季青辰微微一笑,點頭不語,季洪在一邊卻聽得清楚,當然知道她這是兩手準備,如果那位樓大人好說話,答應唐坊以財貨贖人當然是皆大歡喜,但萬一他故意為難,她也不是全無反制之力。
扶桑的這座國賓館因為是近幾年唐坊捐資建立的,其實早就已經落在了她的手里。
“大娘子,鴻臚新館雖然是俺們家捐建的,館里的蝦夷奴隸也都是大娘子安排的線眼,但新館所在的那一處山腰,離咱們這一年多在山里新開的田莊太近了……”
眼看著季媽媽要轉身離去,他也忍不住開口提醒。
畢竟他今日在坊中,如果不小心提醒大娘子,叫二郎知道了,必要不悅。
二郎雖然有北坊坊民的支持,又只是堂弟而不是大娘子的親弟弟,卻向來和長姐的關系良好,甚至像季辰虎那樣惱起來沖著大娘子瞎嚷嚷,亂揮拳頭,過后又垂頭喪氣來陪罪的事情,他也沒有做過。
雖然是因為他本性溫和,又一直跟著李先生讀書識禮,季洪卻知道,這也是因為二郎對大娘子的遠見佩服至極的原因。
就算在高麗私學,二郎也自制了鴨筑山地形圖,時時計算她早在建坊地的七年前,就在駐馬山里主持新開的田地長勢如何。
當初只開了四五畝種不活的水田,現在種了大宋兩浙路也剛剛新種沒有多久的占城稻種,增加到了近萬畝梯田,二郎就喜歡計算著,這些田地需要多少人力耕種,要暗中購買多少蝦夷奴隸,從金國偷運多少漢人匠戶進坊打造農具才足夠。
還有田里糧食出產數量,是否能滿足坊人所需。
所以他季洪每月回來,都要為二郎去叮囑李先生一回:
田莊里經由黃七郎的貨船,從金國新遷來的幾百戶漢人工匠雖然都是大娘子所管,分家時說好了屬于她將來嫁回大宋時要帶走的嫁妝,與二郎名下的季氏貨棧無關,但那些田地可不會帶走,大娘子如果向季氏貨棧要求衣、食、農具等物,季氏貨棧絕不可推托。
另外,莊里不斷買下的蝦夷奴隸都是經了季氏貨棧的手,才送到大娘子的田莊里,二郎讓李先生千萬要為大娘子仔細挑選身體強健、老實聽話的,求的就是繼去年第一輪豐收后,唐坊今年也不需要再向外買糧。
王世強想用糧食來威脅唐坊,從去年起就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