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100 一屋同檐

午后的陽光靜謐。

經歷了十天前那一場平氏族人逃進駐馬寺的紛亂后,謝國運寬袍披發,在桌前撥墨作畫。

他站立揮筆的姿態閑逸,身形挺撥修長,烏亮長發上束著藍色發巾,披到了腰下,帶著三分不在意世事的灑脫不羈。

然而他看著桌上的小鐵木信箱,再想起這十天來借住在他松風居里兩位貴客。一屋同桅下的樓云和季青辰——他卻有些頭痛。

他知道,季青辰從來就不喜歡他。

打從空明大師收了他作弟子,這些年,她也越來越看他不順眼。

所以,他在十天前的打算,本來是想請樓云在松風居里安坐半日。

他會送上一份厚禮,恭賀他與順昌縣主的婚事,說些蕃商大會的閑話,提醒幾句小心不要訂錯了人。

然后,他再去書房,取信交給樓云。

那一百多封信的原件當然在他手上。

樓云早在大半年前就說過這件事。他到臨安城來敘職時,拜訪過他的叔祖謝老大人。所以他不能不答應。

但只要他拖上一兩個時辰,足夠季青辰趕到松風居。

如此一來,她怎么和樓云打交道,樓云是不是能帶著信離開,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

他兩邊都不會得罪。

如此一來,他才好替這一男一女說和親事不是?

“公子……”

謝府的小廝謝藥頭,苦著臉從書房門外探出頭來,“大娘子說她吃不習慣杏仁露,她要吃松子露……”

謝國運放下了畫筆。轉過頭看向自己的畫童,默默不語。

半側的俊面上,謝國運是爽朗大氣的眼眉,眉骨棱起,眼窩極深。眼眸隱帶著些深藍黑色,乍一看根本不像個南方江浙人。

要不是他的身形不夠魁梧,他看起來倒像個北方混血的契丹男子。

然而謝藥頭能看出自家公子眼神里的忍耐。

十天前的清晨,公子見到了樓府潛入駐馬寺的家將樓蟋兒,知道了樓云到了寺奴寮的消息。讓他謝藥頭去接了樓大人進松風居。

當時,話還沒有說上幾句。回寺祭拜的大娘子就直接闖了進來。

她一進門,正看到樓大人和公子在外間里奉茶見禮。

按理,樓大人在她面前是不會掩蓋身份的。

這本應該是個機會。

她的字畫都是空明大師自小手把手教出來的,雖然天賦水平還不如他謝藥頭,但在情份上。她和公子就是師兄妹。

樓大人那當然就是公子的舊友。

經由公子引介,樓大人可以和季坊主當面談一談唐坊和韓參政府的事,還有四明王家的內河工程。

有公子從中周旋,就算談不攏也不至于翻臉。

畢竟他謝藥頭都知道,樓大人對宗室一向敬而遠之。

但因為唐坊,他卻和宗室有了聯姻的意思。

蕃商們議論馬政、兵政時候,身為宗女的順昌縣主在簾后偶爾說了一句。分明是深悉內河工程。如此才讓樓大人刮目相看。

這才有了求親之意。

只是他家公子萬萬沒料到,季坊主的眼力如此不濟。

十天前。她一進門,對公子那是習慣地沒好臉色。

她又冷笑著,上上下下把樓大人打量了個仔細。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出樓大人的國使身份,

她只向他勉強行了個平常的見客禮。

然后她就直接沖進了書房里,翻了個底朝天。

公子是不敢攔她的,而樓大人卻偏偏也閉著嘴,坐在松風居的外間一聲不吭。

這位大人,居然半點沒有為公子出頭。借勢和坊主搭話相商的意思。

他還記得當時公子向樓大人的吃驚探詢:

“大人,敝師妹雖然生長于海外夷島。卻自小受教于大師尊者。大人在泉州城的官聲極好,只要大人表露身份。她是一定愿意把唐坊的各種機械獻于大人。凡是大人詢問的國事,她也不會隱瞞的。”

公子這話里,已經是在暗示季坊主去過泉州城了。

樓大人那樣精明,怎么會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宗室趙秉謙在大理寺的那樁銅鏡血案,公子前幾日都收到消息,說是大理寺暗暗查到還有十幾名遠支宗子牽涉在內,和海賊勾結。

大理寺丞正頭痛不知要如何向官家稟告。

公子關心的,卻是順昌縣主的兩個兄弟也在其中。

樓大人應該馬上和他們家退親才行。

更何況,樓大人難道還不明白:

順昌縣主去了蕃商大會是沒錯,但她平生沒出過泉州城,她家兄弟們只顧著在海上盤剝蕃商,哪里能有心思去打聽內河工程上的事?

更何況,王綱首主持的內河工程,工地上根本就是閑人免進。沒有韓參政府發下的通行證,就算是朝官也不容易走近。

知道這件事的女子只會是季坊主。

“……畢竟是要與文昌公子訂親的女眷,不方便與她客室相待。”

當時他謝藥頭在旁邊聽著樓大人的話,比公子還要目瞪口呆:

樓大人簡直是變了個人。

三年多前,公子第一次到泉州樓府中拜訪,這位樓大人還曾經大擺宴席。

在席上,他喚出幾名府中絕色夷女見客于公子面前,以美人獻酒的酬勞換取了公子當場親畫的美人圖。

而后,那幾副美人畫被掛在了泉州城云仙居的酒樓上,請士人們作詩以贊。

樓大人也因為這樁風流艷事,在泉州城就名聲大燥。

就算他順勢而來,和福建綱首們順利結交起來,他也因為這件事被朝官再三彈劾……

如陳文昌那般的泉州士林文人。對這位樓大人本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

更不要提,他在樓府里接待蕃坊里的女蕃商,這都是極平常的事情。

“去和她說,松子露昨天她已經吃完了。是我待客不周。我這里還藏著幾兩福建的團鳳茶,她要是覺得還能入口。就讓她留著慢慢吃。”

謝藥頭聽得公子如此吩咐,心里也是痛得刀割一般。

福建武夷山的團鳳團龍茶,那是進貢的珍品。家里叔祖老爺說起前朝逸事,就提起過:

哲宗皇帝賜團鳳茶給蘇東坡時,還是偷偷單獨召見他,悄悄塞給他幾兩。免得叫別的大臣看著嫉恨。

“和她說。山居簡陋。等駐馬寺解圍之后,回到唐坊我再向她賠罪。”

這十天駐馬寺被外敵圍住,無法離開,傳來的消息是平家小國主已經在瀨戶內海慘敗。

太宰府的平氏族人,全都連夜向駐馬寺逃來避難了。

駐馬寺外的武士們。卻是來自鄰近的封國。

他們已經投靠了新國主,圍寺就是來索要平氏族人的。

“是。”

聽得謝國運讓他去向季坊主陪小心的吩咐,謝藥頭只能應了。

這幾天公子和樓大人的議事,他也聽了幾耳朵,知道平家的慘敗事出有因。

北方蝦夷人突然與平安京城議和。

現在能知道蝦夷消息的,就只有季坊主了。

“公子……”

他想要提醒他一聲:樓大人住在松風居東廊屋,季坊主住在北廊屋。季坊主現在不能得罪,但樓大人今日也吃不上好茶了。

不能太厚此薄彼。

季坊主一泡茶。樓大人馬上就能嗅到茶香。

但看到謝國運的神色,就知道他話里的意思。

樓云自己府里還有個絕色夷女呢,他謝國運在外面改了姓。納了十二個小妾的事,他當然不會向家里的叔祖老爺告黑狀。

但季青辰,那就是等著他出錯,非要告黑狀不可。

空明大師不在了,沒人能治得住她了。

謝藥頭苦著臉要離開,卻又想起了樓國使那邊一直在找那兩個失蹤家將的事情。

“公子。樓大人手下的樓鈴和樓葉,小人親眼見著他們在寺奴寮附近被阿池寮主捉走了。您看。要不要和樓大人說上一說……”

謝國運沒有出聲,轉過去繼續畫畫。半晌才出聲,

“不是逃回來兩個嗎?樓大人不是說,他的家將是被圍寺的扶桑人拿走的?樓大人難道不知道這事是寺奴干的,是季坊主指使?他都沒有去開口要人,我們急什么?”

謝藥頭便也不敢再問。

“反正現在是患難之時,他與師妹難得能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如果連兩個家將都要不回來。他也是白擔了在泉州城的風流之名了。”

謝國運悠然自得地笑語著,

“他不肯在順昌縣主家遭官司時退親。回到大宋成親之后,他可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見著師妹了。”

松風居并不及秋獲院擺設精致,卻占地不小。

中間的大屋是漢式結構,漆板平鋪,四面開窗見綠,頗為寬闊。

因為是木制結構,大屋中間沒有固定墻壁,只隔著可以收起的垂障和屏風。謝國運獨居時,成了五六間用處不同的寬大房間。

大屋外是三尺高的廊板,屋檐橫生,又長又闊。只要裝上隔門就成了一間間的小廊屋。

十天前外敵圍寺,季青辰本來被寮主阿池接到了秋獲院暫住。

但前天晚上,平氏嫡孫所住的客居中了火箭,被燒毀了大半,波及了秋荻院。

不能再住。

其他的客居早就被逃來的平氏族人、平家神社的侍女們住滿,反倒是松風居人最少。

阿池便又把她送回了松風居。

現在為了住下樓云的四十名家將,還有季青辰的二十名隨從,松風居在院子里搭起了布帳。屋子里和屋外廊道也重新用格子板、紙門分開。

細細一算,屋里、廊上足足分成了四十幾間小隔屋。

所以,樓云從自己屋里出來,穿過了樓春、樓已和三個家將的小屋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廊道前階。

他抬頭,就看到了迎面而來的季青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