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聲,樓鈴扁著嘴,被樓葉拖住,走在家將們之中。
到了駐馬寺東側門附近時。寺奴寮里當然有寮主阿池的身影。
雖然并沒有看到季辰虎的身影,樓云的腳步一停,笑道:
“季大人也上山來了?”
他嘴里的季大人是季辰虎。
“……三郎在坊中迎接國使大人。”
阿池的宋語在唐坊坊民都是極流利的,但仍然帶著土腔,他知道季辰虎得了大宋從九品成忠郎的武官虛職。
現在聽得這樓國使如此稱呼季辰虎,明知他故意,他卻是萬分地覺得不習慣。
按季辰虎得意洋洋的說法,這兩個官職也是有俸祿的。
他和樓云的這筆買賣談得實在是劃算,帳目算得一清二楚。
他阿姐這回要是再嫌他花錢撒漫,他也能拍桌子吼回去了。
但阿池才是算帳的能人——那一點點俸祿還沒有到手,但拿了人家的米帛不就要替人家賣命?
季辰虎卻壓根不會考慮這件事。
“大人,不知何時回大宋?”
“三天內啟程。”
阿池一出現,家將群里就傳來了掙扎騷動。
樓云不用回頭,都知道樓葉在后面拼命掩住了樓鈴的嘴,駿墨低聲在哄著她不要說話。
寺奴們點著火把,阿池眼睛都不動
——他現在還盯著樓鈴看,會被她的兄弟們揍。
他皺眉不語,樓云更是不會開口。
這樣的男女之事,總不能讓女方這邊的他先來提。
他帶著上百的寺奴。擋在這里又是什么意思?
兩相對峙的時候,樓云果然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中間夾雜著女子的腳步。
火把光照,季青辰一身青綢披風包裹,也在姬墨等人的簇擁中走進了寺奴寮。
寺奴們自然都讓了開來。
她眼睛掃過院子里的情形。再瞟過阿池木著的臉。
她就知道,沒人給他解圍,他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聽樓小娘子說,樓大人要留一名市舶司書吏在唐坊,襄助陳綱首?”
她壓根不提眼前的事,停步在樓云身前。含笑問著。
人堆里的駿墨一聽,頓時縮了頭。
他哄著樓鈴去季氏屋子里時,把張孔目要留在唐坊的事告訴了她。
只是為了讓她放心,阿池在唐坊的事情會有人傳給她。
沒料到,她轉頭就被這女坊主套出話來。
虧她剛才一路上。還心喜地覺得套出了這季氏的話,覺得陳家和季家的婚事一定沒跑了。
他都沒辦法讓她閉嘴。
“……確是如此。”
樓云從一路上樓鈴說話時起,就知道她不知被季青辰套了什么話去,所以也并不吃驚,他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青綢衣裳下是窄袖子的淡藍白底女宋服,露出腰下系著的藍色半圍裙須,頭發也只是挑了兩股鬢發在腦后束起。
發頂上的銀光,看得出她還是插了那支飛天佛女橫釵。
披風里露出來的衣領上還佩著一片古老的佛門貝葉。
果然是清心寡欲的佛門出身。
火光下。她明眸紅唇,顏色足以動人。
“張孔目是我市舶司中的干吏,想來坊主和陳綱首商議遷坊之事時。他能有所助益。”
院子里滿滿當當都是人,他回答得也是坦然,
“一言既出,本官為坊主保媒之事,坊主還請放心。”
“多謝大人。”
她雖然還不知道金國在邊境調軍之時,當然奇怪樓云太過急于回去。卻也笑著對阿池道:
“三郎那里少不了寮主,寮主現在隨我一起下山?”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沒有答話。
她卻知道,如果樓云現在開了口。就算是對她說一聲“走吧”。阿池也就順勢下臺階了。
但樓云偏偏不出聲。
似乎是在等著阿池先開口。
她便也為難起來。
論理,應該是阿池先說一句。但阿池的性格,就算對樓鈴有了好感,現在還遠不是向樓云表示什么的時候。
八字還沒有一撇。
就在她想著解圍的時候,樓云神色不變,眼中卻不耐煩了起來。
就連他身后的家將們,包括樓已、樓春,還有樓鈴的哥哥樓葉,他們看著阿池,都露出了不滿之色。
磨磨嘰嘰的,不像個男人。
阿池卻還是沉默。
她實在是欠了人情,只能搶先開口,對阿池笑道:
“既如此,我們一起就走吧。不好讓陳綱首在坊里久等。”
側目看向樓云,
“也不敢耽誤大人的行程。”
樓云瞇著眼,半點也沒有答腔的意思。
季青辰早知道他是這樣冷淡的樣子,她這幾天松風居里已經習慣。
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不是心腹人絕看不出他待她有什么不同之處。
——所以謝國運和阿蹦跶了這十天,使盡了花招,壓根就是白費力氣。
到于眼前,四面的家將和坊丁們打著火把,都在看著他與她說話。
她反正也是厚臉皮,對著國使多說幾句好話,不會讓她覺得沒面子。
在鼓樓上她還搭了三次梯子,現在這么多人看著,她當然更要給足他面子。
畢竟按平常的規矩,阿池是應該先開口才對。
好在不等她再開口,反倒是阿池終于接了聲,道:
“三郎不放心坊主,我送坊主下山吧。”
她笑著舉步,心里一邊罵著阿池拿她做借口,一邊到了側門邊又停住,請了樓云先走。
她向阿池使了個眼色。阿池便也落下來。
樓云本知道他們同是寺奴出身,自然有話要說,他也沒功夫多探聽這樣的事。
兩人掉在后面,一起并肩走著。
“等回坊了,你跟著三郎時。讓他去樓大人嘴里打探一下,大宋還出了什么事……”
她小聲說著。
樓云如此著急,當然是有大事。
在他回大宋前,她至少也要得到一些消息才行。
“下山后不是要開全坊大會?你還有功夫關心大宋的事?是不打算和三郎爭坊主了?”
山路彎彎,前后的火把曲折如蛇,阿池低聲和她商量著。她卻笑著道:
“有坊民才能有坊主,你只管看,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跟我回大宋,多少愿意跟著三郎留在扶桑……”
這一路爭議著,一直走在他們身后的背通奴突然打了個口哨。
便看得到。山路上已經有蝦夷人的身影。
眼看著秦莊頭已經帶著莊丁在路邊等著,她終于也放了心。
待走到近前,勞氏牽著小蕊娘迎了上來,她也算是真正笑了起來。
“大娘子。”
小蕊娘仍然是西瓜頭,披著她的小披風,她跑了上來。
在田莊里住了十天,又擔心又著急,還有無數的話要和大娘子說。
樓府家將們突然看到一個比樓鈴還小的女孩子。紛紛側目,這季蕊娘又是極是心細,一眼就看出了樓云的不同。
她頓時滯住了腳步。沒有直接從樓云面前跑過去,而是猶疑地打量著他。
她是知道,國使已經在駐馬寺的。
季青辰接到了她眼巴巴的目光,笑著上前,牽了她的手,向樓云道:
“大人。這是我的養女。”
樓云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便是他身后的家將們也互換眼色,奇怪季青辰為什么收養女。
要知道。大宋的富家里,收為養女的死契奴婢都是為了家中小姐出嫁時。做陪嫁丫頭。
連駿墨都疑了心,難道季坊主如此未雨綢繆,已經為陳文昌準備了小妾?
但輩份卻不對。
如果真要用來做妾,這小孩子應該是季青辰的平輩,收在她父母名下的養女。
季蕊娘心思細膩,知道沒有猜錯正是國使,她連忙低了頭,拱手作了個宋揖,道:
“給大人請安。”
樓云從“她居然有養女”這類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臉上露出來的神色盡量平常,以致于有些控制不住的虛偽。
他只能帶著完全不吃驚完全覺得“有養女是理所當然”的笑容,道:
“……既然是坊主之女,不需多禮。”
“是,大人一路辛苦,小女受命在此恭迎。”
她仍然是低頭說話,聲音清脆。
樓云此時也驚覺,這小女孩子對季青辰說話是江浙腔,現在對著他這個宋官說話,卻是一口流利的大宋官腔。
是臨安城里官人們使用的河南官腔。
季蕊娘回頭招呼了一聲,勞氏親自提著酒瓶和酒盞,走了過來,季青辰含笑旁觀。
只見那小蕊娘,她正模正樣倒了一盞酒,雙手敬到樓云面前,祝語道:
“大人海上遠來,小女祝大人回途平安,鵬程萬里。”
見得她如此慎重,看起來分外可愛,顯然是被教養得極細心。
樓云瞥了季青辰一眼,笑著接了酒,道:
“多謝小坊主。”
季蕊娘聽得這一聲小坊主,臉都漲紅了起來。
身邊媽媽們經常都會提,如果大娘子不嫁到坊外去,將來她說不定還有接任坊主的可能。
至于國使大人這樣稱呼她,那是因為她是大娘子的養女,而不是這位國使覺得她有能力做唐坊坊主。
盡管阿池寮主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冷死人。
她當然認得阿池。
然而她在坊里也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不以為然。她現在頭上還有李家三姐妹,還有許淑卿,怎么也輪不到她被季三哥猜忌。
她的個子過了季三哥的腰,還沒到他的肩。
所以她穩手穩腳,倒了第二和第三盞酒,仍然高高舉起,敬給了樓云。
樓云連飲了三盞,覺得這酒水清淡,解渴而不醉人,不由得暗贊這孩子心細。
“小坊主的名字是?”
“勞大人下問,小女的名字叫蕊娘。”
她仰了頭,看向樓云,樓云便也突然發現:
這小女孩子仰頭的動作神情,和季青辰站在廊下仰頭看他時,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位女坊主,偶爾會有一瞬間的表情仍然像個孩子,天真而小心。
這樣的表情足以讓他相信,她只有隱居在一處小書院,被陳文昌呵護一生,才能撫平她往日的情傷,才能得到她想過的日子。
但他真正看到的,還是她平常的神色。
她微微笑著,與身為國使的他直接對視,她不動聲色地與他針鋒相對。
那時,她有著足以與他分庭抗禮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