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園前后門都有碼頭,河房外面就已經停好了劉老成準備的嶄新家船。
畫欄繡簾,漆色新亮。
她這回也只帶著勞四娘出門,讓季媽媽她們在家休息。
到了船上,勞四娘仍然是憂心仲仲,擔心胡府里萬一真說起三元閣這次詩會,讓季青辰失了臉面。
季青辰卻是在艙中安坐,悠然一笑,道:
“她們能說什么?至多不過是文昌公子以前來過明州城,說不定他在明州官伎里早有舊識?就算是如此,胡府里我也不算最丟臉的。不是還有王安撫使夫人嗎?”
勞四娘一怔,聽著她把王安撫使夫人當成了墊底丟臉的同伴,不由得笑了起來。
她心里放松,便撿了些明州城的趣聞來說:
比如,樓云幾年前也曾經在四明書院里讀過書,還向王安撫使請教過。
在季青辰的詫異細聽的神情下,勞四娘更是來勁,說起王安撫使王仲友,此人不時就被請到四明書院來講學,他可是兩浙有名的大儒,天下皆知的名士……
季園家船上,掛著兩串圓圓的季府垂纓紅燈,燈影隨水波緩行在州橋下的河道上。
兩岸的富室河房掩露在沿河的桃花樹下,暗香浮動。
河房中,牛油燈光亮相連,倒映河面,與月色爭輝。
水浪聲聲,三條街外的三元酒閣,雕梁銀器間盡見衣香鬢影,滿座上皆是騷客佳人。
陳文昌在詩會席上,詩是做了兩首,曲子是沒聽幾支,舊相識也暫且不知是誰。
他光聽著壽威軍中逃命回來的紀二公子大罵樓云。就覺得有趣之至。
紀二公子埋怨著樓云。這人當初在四明書院寄讀的時候,看著還有幾分擔待。但他既然明知江北邊軍缺少訓練,怎么只提醒了官家一句?
怎么不犯顏直諫,來個叩頭觸柱,血染金殿什么的。
官家好歹也聽兩句。
害得他紀二這樣的文弱美書生,在邊軍里明明是去動筆頭的,這回居然也為了保命揮刀上陣。還搏了個功名。
他半條命都被嚇沒了。
這次回來后。他馬上就告老辭官,再不去了。
滿席上舊友、美伎們笑罵不已,不時就有學子說起四年前的樓云。
說起他雖然沒有明著拜入大儒王仲友——如今的王安撫使——的門下。但也是經常向他請益。
陳文昌并不是頭一回知道樓云出身于四明書院。
但他卻是第一回聽說他和紀二公子算是知交。
他笑著向紀二公子敬酒的時候,樓府外廳里也是火燭高懸,樓云也剛剛在樓府外廳里,用一桌外賣酒食款待了準岳父趙秉林。
臨安城里的甜水巷子樓府里。樓云走出外廳,送著開國男趙秉林出了院門。
天已經晚了。
趙秉林隨行來的兩名家人早有準備。
他們在門房借了兩只樓府的紅紙燈籠,牽著馬等主人辭別。
樓云袖著趙秉林親手寫給他的退婚書,眼睛望著這溫文爾雅的老宗室上馬。
趙秉林一身半舊襦衣,因為夫人年老在家未來。他現在身邊又沒有細心的女兒陪伴服侍。所以,他頭上的黑漆彎腳幞幅下,露出來片片沒有梳緊的頭發。
樓云突然發現。一年多不見,趙秉林的頭發里已經隱現了幾絲銀白。
“爵爺一路上小心。”
他當初認定了順昌縣主就是他要尋找的女子。何嘗不是因為這趙秉林?
泉州宗室坊中自然有免費的宗學讓宗子們讀書,坊外富室人家愿意請先生讓女兒也跟著讀書的也不少。
但如趙秉林這樣親自背著三四歲的女兒,讓她在宗學房門外聽書的父親,卻是極少見的。
他家的女兒被父親牽著,站在在宗學房外一聽六年,寒暑不止。
她能在蕃商大會上說出水力吊裝機,能說起馬政,這有什么不可能?
大宋女子遠比山里女子謹慎,但卻仍然有她們單純的地方。他樓云在大儒王仲友門
下請益時,曾有留飯在他家中的經歷。
所以他家的女兒、兒媳,他皆曾隔著屏風聽過聲音。
因為四年前官家逼宮上位的密事,王家關上門來,內外兩桌家宴里都在爭議何為正統。
吃飯時,王家的人半個字都沒提皇宮的禁事,爭的卻是一家之禮。
到底是兄終弟級,還是嫡子承嗣?
本朝太祖、太宗就是兄終弟級,接下三四代卻又是嫡子承嗣。
王家的女眷本還是安靜吃飯,偶爾給家里男子捧個場接上幾句,但話題漸漸從承嗣
說到了家禮中的公產、各房私產如何劃分時,她們便不滿了起來。
他分明聽著,她們手上不停,在屏風里給孩子喂飯,嘴上可是引經據典,對著外面的公公和丈夫們冷潮熱諷。
逼得大儒王仲友和他的兒子們不敢再說,趕緊吃完飯轉移到了書房里。
他只能忍著一肚子笑,跟著去了書房,當成完全沒有聽到。
王家的兒媳娶的都是浙東名士之女,從小都是父親親自教導讀書。
宗學里的老師請的也都是泉州名士,趙秉林的女兒趙德媛身為宗女,豈能不及她們?
他樓云要是有父親,必定更是十倍百倍栽培教導他這個兒子的。
想著趙秉林為兩個兒子的憂心,眼望著他在馬上離去,樓云居然也有了莫名的喟嘆:
世人成親生兒女,簡直就是自己找罪受,趙秉林那兩個兒子這輩子就是來討債的。
直到兩只燈籠火光搖晃著出了甜水巷口,他才嘆了口氣,收起各類胡思亂想:
諸如剃頭做和尚也挺好,成親太沒有意思。陳綱首那庶子嚷著要出家,說不定才是真
正的聰明人這類的……
他轉頭向樓春吩咐道:
“趙爵爺如今也住在城西,大理寺衙門后街楊槐巷子里。差幾個家將去盯著那里。”
樓春聽到趙秉林好好的臨安宗室坊不去住,居然住在大理寺牢房大門口,心里已經詫異。
再聽樓云要差人去盯著,更是意外。
“大人,你是擔心京城里有人要暗害趙爵爺?”
“他剛才雖然只說是退親。什么別的話也沒提。我豈能看不出他退親的原因?”
樓云搖了搖頭。也不回院子。
他站在門前。抬頭看著那天空的淡黃月色,還有月色下千萬垂絮的大柳樹,
“我沒料到他也得到了消息。我本就推測過。信郡王那一干宗室要推卸罪責,他們最好的方法還不就是找幾個替罪羊出來?反正牢里多的是被押的無品宗子……”
樓春一驚,想起了趙秉林的兩個兒子,頓時恍然。道:
“大人的意思是,趙爵爺來退親。是為了趙德平和趙德威……”
“他們是順昌縣主的親兄,也就是我樓云將來的舅兄。如果他們串供把罪責栽到他們兩人身上,不僅是主謀趙秉謙逃了罪,還能攀扯到我這主審官身上來。這不正是一石二鳥之計?”
樓云說到這里。搖了頭,
“他在大理寺牢房外面住著,只怕是為了保住兩個兒子。”
他畢竟是有爵位的宗室。死守在那里,擺明了魚死網破。
只要兩個兒子有一點差錯。他就敢不要命地去敲響登聞鼓,直接告到官家面前去。
“這位老爵爺,為了兒子和女兒,卻是……”
樓云喟嘆著,樓春的娃娃臉上也不禁有了羨慕之色。
山寨里的生活不及平地上的安全舒適。
寨子里的上一輩去逝時間,比普通宋民早上十年不止。
他們這些兄弟里,除了這樓云這樣從小父母雙亡的,樓春他們的父母也在他們十幾歲的時候陸續辭世。
否則他們也不會狠心離開從小生長的地方,跟著樓云到大宋內地。
樓云摸著袖子里的退婚書,知道這退親的事情根本不能辦。
反倒是他主審的這樁銅鏡案,也到他反守為攻的時候了。
——雖然他半點不想在這時候去見季青辰,和她扯上關系。
他高聲向院門里叫著樓葉。
樓葉連忙跑了出來,候著道:
“大人,明天游西湖的畫舫已經租好了,就是租的保圣橋下隆興海碼頭的兩條湖船,小的前幾日就看見過,都是新船。”
“不用租了。即刻備馬,我要去紹興府。”
樓春聽他說起銅鏡案,就料到他要出京城的。
但現在一聽是去紹興府而不是明州城,卻又犯了糊涂。
他不應該是去見季坊主?
樓春受命急召了十名家將。
他打發了四個去城西大理寺后衙楊槐巷保護趙秉林,又點了六個隨行保護樓云。
他匆忙打包了自己的小行李,針線丫頭杜娘子遞過來樓云的行李。樓葉一手提了。他安慰了妹妹樓鈴幾句,就跟著樓云出了門。
家將們匆匆到了門外,隨著樓云一起上了馬。
“大人,怎么不去明州城?”
馬蹄聲碎,暮夜人清,樓春疑惑問著,
“大人今天在宮中不是還向官家說,銅鏡一案里的證物到底是唐坊山寨,還是八珍齋正品,只要證物一定就能定案?大人你不是應該親自去明州城請季坊主過來?”
要定貨物來源,有什么比工坊貨主的證詞更讓人信服?
至于福建海商的八珍齋,因為和樓云關系太深,反而不能來做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