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趙秉林也是上京城來祭祖。
而他樓云卻還是跟著樓老大人身邊的族侄小跟班。
他那時看著趙德平、趙德威那兩個坑爹孩子,何嘗沒有納罕過:
趙爵爺對他這小跟班都溫文有禮,勉勵他讀書上進,居然養出了這樣的兒子?
還不如他樓云這樣沒父親教導的。
后來發現那蕃商大會上的女子,是他的三女趙德媛時,他能如此輕易的相信沒有找錯人,實在是覺得,趙秉林畢竟還是有趙德明那樣出色的第四子。
他的女兒難道不應該是能讓他突然心動,起意求親的女子?
他將來成了趙秉林的半子,自然能幫著他教好趙德平和趙德威。在他樓云仍是跟班小廝時,那兩個小子最多也就是故意差使他端茶倒水,也沒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后來這兩個小子被他用布袋套了他們的頭,暗中死揍了一頓,那也是他自己出氣舒爽。
所以他才會在趙德平上門索要彩禮后,搖頭拒絕了樓大等人讓他不要和趙家結親的勸說。他以趙夫人生辰的名義,送過去四十抬賀禮。
盡管他不知道中間出了什么事,結果趙德平過了幾日就哭喪著臉上門致歉。他也覺得既然要結親,他以誠待人,這混小子也總會有所感動的。
現在再去說,趙德媛雖好,卻不是他真心喜歡的人——這又有什么意思?
這門婚事是他自己求來的。
“來人。”
他直接把樓葉從睡夢里喚了出來。
他暗暗吩咐他幾句,讓他到了下一處碼頭后馬上上船,趕去明州城向陳洪送信。
“就說王綱首要是求見季坊主,其中有我的意思。也是為了楚揚西河道上的分利。讓陳公子萬萬不可誤會。”
他頓了頓,“讓他也別太大意了。”
樓葉知道。他這是讓陳家明白這事是在與朝參政暗中交易。
但也要防著王世強有私心的意思。
在唐坊的時候,季青辰雖然奉承王世強,卻也避著見他。
簽訂合契時,都是黃七郎作中定下來的。
雖然她似乎是為了陳家的臉面,在遠著王世強,但有眼力的旁觀者都明白,她更是在防著四明王家。
她是覺得不遠不近。才是和四明王家做生意的長久之道?
引來了福建陳家。她和四明王家的關系反倒容易親近一些。
樓葉也覺得這樣才算是妥當,連忙問道:
“大人,樓大小姐在京城里探親。要不要也知會她一聲?”
樓云一怔,這才想起了樓鸞佩,嘆道:
“和她說什么呢?這只是生意上的事罷了。再說,她也是太不經心了些。王世強在紹興府里難道是做和尚獨自養病?不是也在本地弄了個小妾陪著?”
樓葉是他在京城里的牽馬親隨。所以當然知道,樓大小姐的表姐是謝國運的堂弟媳婦。也就是謝老大人的孫媳婦。
兩家里是親戚。
“我在謝府里見過她一次,謝老大人還說了她一句呢。她照舊笑得安穩萬分。半點也沒有趕到紹興府去的打算。我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了。”
聽了樓云一席話,樓葉便也無言。
樓云的船順流出臨安城地界的時候,季青辰坐在了季園的刀魚家船里。早已到了胡府的碼頭。
她從艙里走出來,正看到胡府仆婦提著燈籠迎客。
前面先到胡府碼頭的畫舫,檐上掛著兩只斗大紅燈籠。
一個燈籠上堂而皇之大書“明州”兩字。另一個燈籠卻也僅是寫了“樓氏”。
明州世家,樓氏第一。
“……果然是耳聞不及眼見。”
她知道。樓家本住在西北,第一位到明州來定居的樓家先人,就是宋徽宗末年的明州刺
史樓鑰。
此后樓氏南渡搬遷到了明州,族里接連在明州出任了四五位刺史。
由此,樓氏成為了本地最有名的世宦之家。
也正是那位一百年前的明州刺史樓鑰,提出了北聯高麗,滅遼抗金的策略。
正如王世強呈到韓參政府的北伐計劃。
還有樓云在高麗王宮一住半年,引發高麗宮變所暗行的謀劃。
皆是由此而起。
胡府的仆婦們殷勤提著燈,向著季園的船迎了過來。
前面樓府船上,丫頭們扶著一前一后兩名女子走下了船板。
她看著,前一位四十余歲的中年婦人,燈下看不清容貌,只看到梳著桶發髻,髻上點綴珍珠玉釵。衣裙雖然是新裁的六華裙,花色素凈得醒目。顯然是樓府守寡的長房大夫人。
“大娘子,后面那一位應該是樓府里的娘子。”
至于后面那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看著打扮應該是樓府小姐或是媳婦,插一支發亮的孔雀石發釵,發髻上是金花枝籠發罩,淡黃裙子藍綢帛帶,衣裳鮮麗。
勞四娘覺得眼生認不出,心里就有些忐忑。
季青辰知道她也是沒有見過樓鸞佩的,而她并不擔心。
“放心,那可不是王綱首夫人。”
她笑著抬腳,走上踏板。
在胡府仆婦的舉燈下,她走進了胡府的臨水軒,從水廊上一直向宅內走去。
她知道,如今王世強在京城里聲名大漲。他能結實躲在紹興府避風頭,那也是因為樓大小姐在京城的探親之事拖到了足足一年多。
到現在她也沒回明州城。
王世強不方便拜見的人家,不方便拉攏關系,自有樓大小姐出馬。
她顯然是和王世強有過書信暗中商量的。
她只是對勞四娘暗暗吩咐著,道:
“呆會不用陪我,去看看謝七小姐來沒有來。”
謝家七小姐,正是王家十七公子王世亮訂了親的謝氏女兒。
她季青辰來這胡府。可不是為了把河道利益讓給江浙海商,又或者是專程為順昌縣主
向胡府遞話的。
“是,大娘子。”
勞四娘知道她這一趟來,要見的就是這位謝七小姐。自然用心應了。
“大娘子放心。”
要和四明王家打交道,商量聯手奪取楚揚碼頭的事情,并不一定要去見王世強的。
她微笑遠望著走在前面二十多步的樓府大夫人,不管這位大夫人是悍還是糊涂。她沒打
算要去搭話。
船舷漫在了深夜的水浪中。
胡府家港引的水脈是南門甬江水。甬江向北連接浙東運河。沿著運河河道,過一百二十
里與臨安城外的錢塘江水相連。
江面上漕船下放,順水而漂。船中的樓云也向樓葉說了族妹樓鸞佩在京城里的行止。
“她是嫁給王世強了,當然是幫著四明王家。”
樓云自問,不需要為季青辰的事去和樓鸞佩多提一句。她也不會真在意。
王世強夫妻之間的事,實在也不是他們這自些局外人能明白的了。
“張孔目也到了明州城吧?讓他和駿墨馬上來紹興府。我也想聽聽季坊主到底在那段河道上是怎么打算。”
樓云說完。瞥了樓葉一眼,
“你放心。樓鈴和那阿池的事我會記在心上的。”
樓葉今晚向他暗稟了許多的思慮,當然都是為了妹子樓鈴。
“我也沒打算和季坊主交惡。就沖著她當初敢一力支持王世強修復楚揚西河段,又有王世強的表章上奏。官家遲早要得到風聲來問我,是不是應該召她入宮晉見。當面詢問東海女真的事情。我只要說幾句好話就是一個明擺著給她的人情,我自然能修復和她的關系。”
他頓了頓,淡然而語。
“但西河道上的碼頭是不能給她的。”
樓葉聽得他早有安排,心中大喜。下船去送信的腳步也歡快了三分。
樓云想著樓玲和阿池。遲早還要去和季青辰打交道,他就覺得這簡直是操不完的心。
他現在也只顧得上,陳家和季青辰的婚事千萬不能黃了。
這樣一來,就算明著欺負她,不給她河道碼頭,也不會直接把她逼到韓參政府那邊去。
所以,他萬萬沒料到,明州城里的張孔目同樣為了不讓西河道碼頭落到季青辰手上,早早趕到了胡府。
他和幾位綱首暗中商議,無論如何也要讓季家姐弟盡快離開明州城。
應該讓他們早些去泉州。
至少不能讓王世強暗中從紹興府趕來,和她商議聯手爭奪碼頭。
胡府里,胡綱首早已醒了酒,他站在胡府中堂一側的江潮樓上,憑欄看著從家港碼頭到后堂的人影。
季青辰從掛著季園燈籠的河船上走下,沿著他家后宅的回廊向后堂而去。
“樓大人的意思是……”
他手中握著一支曲柄玉如意,輕拍著掌心,看向了一邊的張孔目,道:
“樓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四明王家不涉入楚揚河道碼頭,江浙海商在那條河道上討口飯吃,他是不在意的?”
扶桑內亂少不了有幾年時間,江浙海商們當然都要尋幾處新生意來補貼損失。
張孔目張學禮年上五十,頭發灰白。
因為在家中老妻照顧得極體貼,他又懂得惜神養身,所以經了一次海上旅行的他仍然是面色紅潤,看起來慈眉善目。
他不用樓云吩咐,也找準了機會,要把江浙胡、劉、謝家三位綱首從四明王氏那一邊拉了過來,捋須笑道:
“胡綱首何必在意四明王家的臉色?郡夫人在宮中,不是已經傳出龍胎的消息了?下官也為胡綱首細查過歷代的后宮升遷舊例。不論是生男生女,只要龍胎平順,由郡、國夫人撥升為妃嬪正位,受封為充儀、婉儀這類的嬪位,都是宮中的慣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