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縣衙當中的人倒是來得不算很慢,沒叫郭安南支應太久,就把他給接了進去。
羅立早聽說這一位公子被困在門外,連忙過來先行安撫道:“刁民膽大包天,卻叫安南你受驚了!”
郭安南猶有些驚魂未定,坐在交椅上,握著椅子的把手,半晌回不過神來。
羅立道:“推官已是去問話了,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能有個結果出來。”
又道:“安南不妨回去休息一番,壓壓驚,明日再來吧?”
郭安南此時心中盡是方才見到的場景,聽到的話,仿若當頭挨了一棒,整個人都發著懵,哪里有心去休息。
他看著羅立的臉,那狐疑再壓不下去,忍不住把方才聽說的錢家村事復述一回,又問道:“羅知縣,當日你說那萬姓書乃是縣學中人代替建平轄下村鎮百姓所書,可為甚我看今日模樣,卻同那萬姓書中所寫并不相同?那些個農人好似一心想要修圩田、水柜……”
羅立早料到他會有此問,只沒想到這問拖了這樣長時間。
不過他從未想過從頭瞞到尾,能拖一時就拖一時,左右剩下爛攤子,自然能甩出去給旁人收拾,便做一副凝重模樣,道:“百姓愚昧,只看好處,不看壞處,難道安南也被他們牽著走了嗎?”
又道:“說有圩田分,說有水柜旱時得水,誰人能不心動?只這圩田、堤壩、水柜,當真能得那樣效果?圩田才有幾畝?幾個人能分到?荊山左近處處是堤壩,還不是要年年再修,年年發水,幾時起過什么用了?水柜更是空口許諾,誰敢肯定建造好了,遇得旱時,就一定有水用?”
“此時出錢出力,已是要寅吃卯糧,癡人不曉得其中利害,難道你我還不曉得?”
他一一數了許多不利處出來,再道:“作為一地父母官,當要為百姓著想,不能為一己之功,不顧他們死活罷?眾人不知其中好壞,事情不到頭上,自然嚷著要修,可將來遇得不好,難道竟不是我要去兜著?”
羅立諸多巧言,郭安南聽了,只好遲疑地點點頭。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出面前人言語間前后不一之處,可要再去追問,又不知道當要問什么——羅立說的,并非沒有道理,相反,乃是正道之言。
只要認真讀過幾年書,都曉得百姓本愚的道理。
大奸似忠,從前不少奸臣在暴露之前,都會裝得極好,叫百姓以為其人是為民做主,直到木已成舟,才發覺自己被騙。
作為一地父母官,自然不能被整日貪蠅頭小利的百姓做主,而是要“為民做主”,否則為甚叫“父母官”?如同父母教育子女,子女尚不懂事,尚未成才,要以先行者的身份來引領,是為“父母”。
郭安南猶豫了一下,究竟還是放不下心,想著方才哭天搶地的一眾錢家村人,忍不住道:“雖是如此,還是叫下頭人下去宣講一番,把道理好生同他們說了,有不愿意的,叫他們簽押就是,有愿意的,還給他們自己出錢出力罷?”
他已經發覺不對,就想試探性地往回找補,雖然進度是肯定趕不上了,可能補一點也是一點,也想著多多少少了解一番,看看今次來的錢家村人究竟是個例,還是農人里頭當真大半都愿意出錢出力修圩田堤壩。
羅立嘆了一句,道:“本官并非不肯,而是不能,小公廳處抽調了建平縣中不少人,胥吏、衙役,俱是不夠,正因如此,今日外頭有刁民鬧事,半日沒能去救得回來,極難抽得出人手去做此事。”
又道:“不過既然安南說了,我卻不能叫你在郭監司面前為難,以免傷了父子和氣——我這就遣人下去個村、鎮處一一宣化,只那進度未必能趕得上。”
一面說,一面當著郭安南的面把屬官叫來,吩咐一番,果然叫他安排下頭人去一一宣揚,每村,每鎮都叫人曉得,必要簽押回來才可以。
見得屬官重復一遍,出得門去,郭安南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既是答應了,也去做了,應當不會再有什么問題了罷?
只不知為什么,明明縣衙收了狀紙,驅散了亂民,外頭再無嘈雜之聲,羅知縣也答應要去下邊村鎮宣化水柜、圩田事,他心中卻有淡淡的不安始終揮之不去。
郭安南心神不定,其妹郭東娘卻心急如焚。
她來時為了同沈念禾尋機會說話,不得不坐在馬車里,回去路上卻實在無法忍受,只覺得滿腹憤懣無處開解,偏生又不好當著外人的面發出來,忍了半晌,十分坐立不安的樣子。
鄭氏是個體貼人,半途歇息時私下找了郭東娘貼身的丫頭問了幾句,轉頭與沈念禾道:“你在車里頭悶不悶的?”
沈念禾此時只顧著想心事,并未留意,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道:“雖是有些發悶,畢竟路也不遠,剩得一兩個時辰,熬一熬就到了。”
鄭氏便道:“他家丫頭說這郭東娘騎馬慣了,不愛坐馬車,今次為著我們不好意思說,我不愛騎馬,嫌磕得屁股疼,你要是悶,就提她一提,省得她不好說,你也只能在里頭陪我坐著,坐久了頭疼。”
沈念禾聞言點頭,見那郭東娘果然一臉按捺不住的焦躁,便同她道:“馬車里頭悶得緊,卻不曉得有無多余馬匹,咱們出去跑一跑……”
她倒是真的想尋個時間獨處,好好理一理心中所想,比起在馬車里與數人擠著,自然還是單獨出去跑馬來得更好。
兩相一拍即合,很快外頭侍從就騰出兩匹馬來,兩人一人一批,各自打馬前行。
郭東娘自小就在馬上長大,騎術極佳,沈念禾從前跟著母親四處經行,也是個中好手,兩人一跑就跑了小半個時辰,倒把車隊遠遠甩在后頭。
眼見那郭東娘卻越跑越遠,后頭人都快看不清了,沈念禾知她情緒不穩,連忙追得上去,將其攔了下來。
郭東娘這下倒是有些清醒過來,拉著韁繩,把下頭馬兒的速度放得緩了,也生出幾分窘迫,道:“叫你看笑話了。”
她雙眼微紅,臉上淚痕未干,顯然方才乃是一路跑,一路哭。
沈念禾只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笑了笑,同她說了幾句閑話,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其實未必是一樁壞事,郭監司胸有丘壑,于你難以處置,在他看來,也許倒是容易得很,不必如此憂心。”
郭東娘大哭一回,此時倒是平靜了幾分,騎在馬背上,遠遠看著前方路,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我母親過世不到一年,父親就續弦了,婚娶那日院子里笑鬧不休,有人唱戲,有人吃席,有人吃酒,又有司儀唱和,我那房中的丫頭、小廝都去看熱鬧搶新人的封包了,只我與向北兩個坐在地上玩九連環。”
“向北卻還只是個小孩子,聽得外頭聲響,就鬧著要吃松子糖,我左找右找找不到,又叫不來人,偏偏嬤嬤怕我們兩個出去亂走,遇得事情,還把門鎖了,他就拿腳蹬著地哭,哭得嗓子都啞了,依舊沒有人來理會。外頭笑,屋中哭,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明明只是沒了娘,卻好似連爹都沒了一般。”
她低聲道:“我急得不行,當真是手足無措,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門大叫,叫了不知多久,卻是我大哥專程從學中跑了回來,破門而入。”
說到此處,郭東娘微微一笑,那笑容當中帶著些許的苦澀,道:“我爹年富,想要再得兒女,不過輕而易舉的事情,可對于我們來說,兄弟姐妹,卻只會有三個,我那長兄志雖大,才卻尋常,我那弟弟更是尚無半點成才模樣,比起謝處耘尚且不如,怎能繼承家業?今次事情傳得回去,后宅之中,未必再能如此平靜……”
沈念禾輕輕拉著韁繩,把馬放得慢了,想到郭安南、郭向北二人行事同能力,卻也能多出幾分感同身受來,只實在尋不出什么良法,只好安慰道:“‘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遂有國語’,未必今次郭家兄長遇得難事,反倒激發他奮進之心——畢竟從前太順,倒不一定是好事。”
郭東娘長長舒了口氣,道:“但愿如此罷。”
又自嘲地笑了笑,道:“不瞞你說,我有一陣子還想過同爹爹提議,要不我留在家中招婿算了,只是而今哪有什么好人會去做上門女婿?況且縱使當真有,外頭人看了少不得指指點點,我爹又是朝廷命官,大把人盯著,做錯一點事都要小心被人拿來說事……”
“這一二年間,還見過十分欣賞的好人,可一想到自己家事,又想到兩邊懸殊,只把那念頭斬斷了事。”她轉而笑道,“我也不曉得為什么,看到你就覺得親近得很,什么都想同你說,原本也想與你好好做個手帕交……只我家那兄長……”說完這話,見得后頭馬車慢慢駛得近了,卻是忽然頓了頓,再不言語。
兩人相對無言,一路慢慢騎回小公廳,到得地方,各自分別,臨別前卻是相視一笑,同時道。
“得空叫我一齊跑馬……”沈念禾道。
“等我尋個莊子避暑,喊你一同來住。”郭東娘道。
兩人甫一分開,沈念禾站在原地,看著郭東娘走遠,心中有些酸楚,又有些說不上的難受。
她緩了兩口氣,才把同行而去的一個巡鋪叫了過來,問道:“都帶齊了嗎?”
那巡鋪將隨身背著的一個包袱卸下,提在手上,道:“都在此處了。”
兩人一前一后回得沈念禾的公廳,將里頭文書一一取了出來,卻是自建平縣衙里頭托熟人找的下頭相關宗卷并文書,此時拿來匯總查看。
此時天色已晚,小公廳并不剩得幾人,然則她才坐下來,還未來得及多翻幾頁,就聽得對面幾聲動靜,抬頭一看,乃是裴繼安站在門口處,扶門看著她,一雙眼睛看得十分仔細的樣子。
沈念禾本來心中裝的全是數字,才把鄭氏白日間說的話壓下去,此時見了裴繼安,那話一下子又浮了出來。
“念禾喜歡什么樣的?”
莫說嬸娘不知道,就是來問她自己,她都不敢說全然知道喜歡什么樣的。
可此時見得這裴三哥站在門口,再看到他的臉,沈念禾忍不住就高興起來,脫口叫了一聲“三哥”。
裴繼安這才走進門,認認真真又看了她一回,好似在確定這一個當真是全須全尾回來了,才道:“怎么去了這樣久?”
又道:“我就在對面坐著,你回來這許久,嬸娘都曉得叫人來說一聲,你卻半點聲響也無。”
沈念禾跑了一日,見得建平縣衙外錢家村事,又著人打聽了一番,回來時還與郭東娘有過一番交心,本是有些難受,眼下見得裴繼安,心里卻是一下子就安定下來。
她把手中的宗卷翻開,道:“我想著把數先算得出來,再去同三哥說得清楚,也不用過夜,趁著今晚就同郭監司說一聲。”說著,又指了指其中的幾處地方,“按著這建平縣衙自家的數,他們真正的進度,怕是比報上來的還要慢……”
又把錢家村事并郭安南事一一說了。
裴繼安早已料到,半點不覺得意外,只點了點頭,道:“既如此,郭家人惹出來的事,叫他們郭家人自己解決——讓郭東娘同郭監司說去便是。”
沈念禾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鄭重道:“三哥管小公廳事,便是要給他們一家面子,也得同郭監司提前知會一聲,否則給郭東娘先行說了,豈不是看著倒像是自己不管事了?”
裴繼安并不在意,只搖了搖頭道:“不妨事,也不差這一點了。”
他越顯得不在意,沈念禾就越在意。
她見得多了郭保吉手下人在這裴三哥手上搶功勞,當初只覺得微妙,不知為何,最近卻是越看越不舒服,忍了又忍,話到嘴邊,只悶聲道:“三哥覺得不妨事,我卻實在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