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良志

006明鏡玉湖

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到尹河時,天已蒙蒙亮。

幸顏是被砰砰水聲吵醒的,那是尹河冰面碎裂的聲音,這河水到了冬日雖結冰,但只結表面一層,而這活水,一年四季都是流動的。

成瀾將厚厚的帷裳掀起,不過一角,寒氣便撲面而來,呼呼地打在臉上,頓時驅逐了困意,令人神清氣爽。

幸顏的臉色白皙,一到冬日被寒風吹得久了,會被凍出幾分紅暈來,十分嬌俏。加上今日幸顏身穿素色白蓮紋樣的緞子襖,下著淡鵝黃色綢裙,裙尾縫了一圈兒金色的線。下車時披起雪白色披襖,頭戴的是朱紅抹額,如雪地中的一抹紅梅,令人賞心悅目,真乃

怒風冰雪倚白天,掩骨埋香盡長眠。

萬里茫茫點朱燦,一枝紅梅傲骨寒。

幸顏是不會打扮的,成瀾是不能打扮的,終日一身暗色。成瀾為幸顏挑選了許多衣裳,厚靴,如今一看是合適的不得了,她眼中喜色難掩,伸手去扶她。

幸顏握緊手爐,在成瀾的幫助下笨拙地下了馬車。下車時四處張望了一會,不一會便認出了那座“水生千金”的山。

因金錢樹乃常青樹,在這白茫茫的山嶺中,自然是好認,沒想到在她沉睡時馬車已經順著尹河走到這兒來了。

只是這山自半山腰處便被積云環繞,若想爬到山頭,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待幸梄和鄰足公子都下了車后,他們便一齊往山上走去。這一行人中,就幸顏未習武,這山坡不算陡峭,對于常年健體的人來說,如履平地。

但對于她,累的是氣喘吁吁不說,還沾濕了新換的衣裙了鞋襪,不一會便狼狽的不成樣子,就算是這樣,鄰足公子絲毫沒有歇歇腳的意思。

幸梄見她爬的吃力已背了她好幾程,如此這般背背走走,穿過數不清的針葉林,在愈來愈濃的大霧中摸索前進。

估摸過了半個時辰,當前面的路已五里霧中,一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時,他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到處張望。頓時,寂靜的四周唯有他們的呼吸聲在起伏。

這里寒氣刺骨,空氣中還有點點水晶漂浮。一切安寧的只有云在流動。茫茫不見四周,行到此處,像是沖破了云霄,如仙蹤漫步,但無論是誰都隱隱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是進退兩難的困境——前路茫茫,后路也不明。

鄰足公子沉不住氣,在大家都遲疑時默不作聲地又想繼續往前去。幸顏連忙叫住他,并道在這濃厚的霧里,最忌迷路!最最忌的,是大家都各自迷路!

“那你說說現在該怎么辦?”幸梄問。他瞧著這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前村不著后店兒的,可真是不舒服!

幸顏靜靜地想了很久,良久才開口道:“等等吧。”她說這句話時,是不確定的,這引起了鄰足公子的不滿。

“成大事最忌處事遲疑。”他道。對待幸顏幸梄二人,他向來不留情面。但當他話語剛落音時,突然耳朵一抖,聽到了什么聲音。

幸梄見他臉上神色變換,便想問他怎么了,結果被幸顏捂住了嘴巴。那冰冷的手一下子貼到臉上任誰都不舒服,他被凍的直叫喚。

“噓!”幸顏對他耳語:“你不是練功夫的嗎?你聽聽看這是什么聲兒?”

幸梄頓時安靜下來,屏住呼吸,側耳靜聽。

咦?這聲音是……

滴答……滴答……

“水滴?”幸梄慌忙轉頭向幸顏確認,便見幸顏正微笑著看著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他又覺得哪里不對,問道:“這水聲微弱,可能在百步以外,你如何能聽得見?”

“嘻嘻,我看得見啊!”幸顏笑著說:“你們都武功高強,感受到有樹枝遮擋,便敏捷躲過了,唯有我得扒拉半天!你瞧!”她指了指自己的濕了大片的肩膀還有貼著額頭的碎發。

“扒拉那些樹枝的時候,我便注意到了積雪越來越少,身上越來越濕,落下的不是雪,是水。”

“原來如此,這里白霧彌繞,不注意看,還真以為樹上都是積雪。”幸梄道。驀地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激動道:“所以你才讓我們停下來?雪融表示今兒天氣會暖和起來,是個晴天!”

“對啊,一旦太陽出來,霧氣就散了,與其在這抓瞎不如等一等……其實我一開始不太確定,畢竟你瞧,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幸顏指了指著半步內的鄰足公子,道:“但是我看他剛剛似乎是聽到了什么,才確定的。”

鄰足公子覺得好笑,心想這小女子怎么敢這樣一直隨便揣測別人的心思。他不想再聽她絮叨,實在想安靜一會。于是吩咐讓成瀾去摘些樹枝鋪到地上,讓大家都坐下安靜的休息一會。

不料這丫頭又發出了聲音。

“成瀾姐,為防止你迷路,我每隔一會便拍拍手,這樣你走遠了也能循著聲找回來!”

“不必!”鄰足公子立刻回絕。

“成瀾姐走丟了怎么辦?”

怕這倆人起口角,成瀾忙道:“就在附近而已,屬下不會走丟的,幸顏姑娘放心吧。”

“好吧,你小心點。”幸顏道。

成瀾點點頭,轉身就消失在了霧中。過了一刻左右,她便抱了許多樹枝回來,因都是針葉樹,這屁股坐到針葉上,那可不是舒服的,她便從包袱里拿出一張毯子,蓋在針葉上。

眾人一同坐下,每當幸顏幸梄二人想說說話時,鄰足公子就飄過來一個眼神,就是因為這眼神毫無深意,才讓他二人倍感壓力,只得閉口。

漸漸地,霧果然如他們所料的散開。像是拉開了白色的帷幕,青白交織的雪林景色又清晰于眼前。山那頭逐漸明媚的日光,已悄然攀爬至半空,一切看起來好像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為什么說看起來好像呢?

其實在他們歇息處的身后不遠處,在霧散去后,便豁然開朗,那是一片結冰的湖。這湖如平野般寬闊,像明鏡一樣光滑。

他們此時已在腳下這座山的山頂,但與四面的高山相比,這里就是山谷。真是,頂懸峰麓(麓:山腳),別有天地。

且這四面高山被云層圍繞著,落雪也還未融化。加上中間平野銜玉湖,若從上往下瞧,定像一朵盛開的白蓮,美哉!

“真是,好像仙人住的地方……”幸顏感嘆,在這么美的地方,好像連撒下來的陽光,都不刺眼了。

但明顯幸梄的注意力沒有放在這些山川美景身上,他四處觀察了一番,悠悠地說了一句:“島呢?”

對啊!島呢?

幸顏這才反應過來!

這四周又平坦,又有頭有尾的,一眼就望得到頭,島去哪兒了?

“不會是還得望這些個山里邊兒挑一座繼續往上爬吧?”幸梄說出來這些話自己都打了一寒戰。

這“金錢山”上的霧能散,那是因為它也就這么點兒高,若是爬旁邊這些拔地而起的高峰,上邊可是終年積雪的,那云和霧也是跟貼兒在山背上似的,要是真上去,下來是死是活可說不定了。

“不會的。”

幸梄聽幸顏這仨字里帶著肯定,頓時心里落了不少,松了口氣,問:“顏顏,為什么?”反正管他為什么,只要不去那些山上就行,他問,也不過是好奇罷了!

“因為這里有湖。”鄰足公子有意無意地回應了他。既然是島,則必然和水有關!

幸顏點頭,說道:“梁修師聰明絕頂,怎可能就將壁蘚島立在所有人都看得見的地方。”

“可光知道不在沒用,得知道在哪兒不是?”幸梄無奈面前這倆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都沒說到點子上。

“哎呀阿九!你能別吵嘛,你搗騰你那些瓶瓶罐罐的時候,我會在你旁邊跟你嘰嘰歪歪嗎?”幸顏抱怨。“你讓我想想嘛。”

行行行!幸梄雖沒開口,但比了個手勢,向她示意自己不會再多嘴。幸顏瞅了他一眼,扭頭便向湖邊走去。

她走的越近,就發現冰面就越澄澈透明。當她在湖邊停駐時,便被眼前的驚得倒吸一口氣。她不是被嚇到了,而是被“美”到了。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皆若浮空無所依,這樣清澈透明的冰層,她是第一次見,這冰面,像是凍住了時間,湖底的一切都如畫般靜止了。

不理會身后人的驚呼,她忍不住輕輕踏上冰面,明知道不會墜入水中,但她心中依舊懷著膽怯。

許是驚到了湖底的魚,她一踏上湖面,便見一群魚兒從石縫和水草里逃竄而出,倒是讓這副如美人般靜謐的“畫”,更生動了些。

但是……島呢?

這個問題莫名地又闖到了她的腦子里,同時也讓她回了神。驀地,她感到手臂被人抓住,她轉頭一瞧,又鄰足公子張陰沉的臉。

唉,鄰足公子,你怎么老是這副模樣呢!幸顏在心里默默的嘆氣。

她覺得自己跟鄰足公子就像債主和債戶一樣,他們見到彼此,都像是債戶見到債主。但不同的是,他見到自己,是債戶見到債主的厭惡,而自己見到他,是畏懼。

“好了,我上去便是了!”未等鄰足公子發作,幸顏先服了軟,一腳又踏回岸上。

然而鄰足公子不想就這么作罷,厲聲道:“這湖面光滑無比,若想登上去,得先在套一層布在腳上,否則你一個人摔了,害的是我們所有人。”

幸梄聞言,皺著眉將幸顏拉到自己身后,道:“行了,她都上來了。你個大男子整天就欺負一小女子。”

接著故意轉著眼珠子上下打量了鄰足公子幾番,嘲諷:“再說了,沒有顏顏,就你,你能找得到這地兒嗎?”他雖比鄰足公子矮了一尺有余,但護起幸顏來,氣勢絲毫不輸。

二人眼里的怒火愈來愈兇,幸顏見鄰足正欲開口時連忙將幸梄拉開,安撫道:“好啦,算了,也算是我的不對。”又轉頭讓成瀾將包袱皮取下來,撕開分一分給大家,就此岔開了話題。

而鄰足公子與幸梄的梁子算是在這里結下了,至于往后他們二人到底是怎樣爭鋒相對的,那都是后話了。

一行人在腳底綁上布后,便依次踏上冰面。謹慎起見,大家都小心緩慢,分散而行。幸顏特意囑咐他們注意腳下有沒有什么異常的地方,她覺得,壁蘚島就在這湖面之下。

因為一般來說,湖面是不會結的如此透明,一定是梁修師算好了只有在冬至這一天,才能有此奇景,既然如此,那奧秘就在腳下!

但這湖雖說不大,卻也不小!就他們幾個人,真的能在一天內找到嗎?還是,還有其他什么線索是她沒有想到的?

正當幸顏一籌莫展時,是成蹊提醒了她。這成蹊一直都默不作聲,只有在鄰足公子吩咐時才會應一兩聲。但這時,他卻鬼使神差的嘀咕了一句,讓幸顏茅塞頓開!

他說,這湖看起來還挺圓。

幸顏愣了一會,隨即抬起頭環繞了四周一番。

確實很圓!

圓的,就像人頭頂的這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