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遙監殿,宋端著人往鳳閣給辛利送了方蛇鱗硯,那人端詳著這方極品的硯臺便了然宋端的心意,狹長的鳳眼掠過周邊同僚,似笑非笑。
午后無事,他前去文昌省見刁明誠,后者對于前者的突然到來并不意外,雖說同是唐恒的學生,但似乎有著不少的矛盾。
“聞才。”
他站在文昌省所屬的端行殿門口,冷聲的喚著那人的表字。
辛利這才回頭,負在身后的手舉在胸口,笑吟吟道:“見過刁大人。”
對于這人的阿諛諂媚,刁明誠很是不喜,看了看四周,與他走得遠了些,兩人步行在長街上,說道:“想來,咱們兩個也有兩三年沒這樣好好說過話了。”
“我是個閑散之人,成日無事,哪像你日理萬機,咱們總是不得見的。”辛利不緊不慢的說道,“沒想到大人今日還肯見我。”
刁明誠聞言站住,辛利看著他,那人便將話挑明道:“辛利,有什么話你直說就是了,何必在我面前陰陽怪氣。”冷冷一哼,繼續前行,“只怕是為了那件事。”
辛利心照不宣的一笑,他是個愛繞彎子的性格,仍是道:“我找你能有什么事,不過是想要敘敘舊罷了。”
刁明誠十分不悅這人的不坦誠,幾欲離開。
“如今先生過身去,驀然懷念起曾經的學院時光,這才來找你閑聊。”辛利話鋒一轉,說出的話也成功留住了刁明誠,“你若是無空,我自己走了就是了。”
刁明誠側目:“我記得當年學書時,你最不用功,成日挨罵。”
“是啊,先生不喜歡我。”辛利笑道,“說我是小人模樣,說來咱們先生也是個直腸子,學不會遮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對我破口大罵,此生不得君子行一二,現在想來,真是又氣又恨又無奈啊。”
“老師素來心直口快,連我也挨了不少罵呢。”
“若我沒記錯的話,先生當年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可也奇怪,你出身不好,千里迢迢的來求學,先生總是顧念著你,讓我們在背后好頓說。”
辛利話音幽幽:“可我怪不得先生偏心,也怪不得他那么訓斥我,因為他每每訓斥過后都會讓人給我送吃食和書籍,叫我不要懈怠,繼續用功。”
辛利這話似乎勾起了刁明誠許多回憶,想起自己年少時冒著風雪一路從寶封趕路到了靖安城,出身低微沒有一處學府肯收留,瞧著那些世家子弟在自己可望不可求的學堂中嬉笑打鬧,他卻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活生生把自己賣進了奴隸所,再進四門館做了灑掃的奴隸,白日里掄著掃帚,到了晚上便將白日里偷聽來的記下,挑燈夜讀,直到在一個午后被唐恒發現。
賣身成了奴隸,刁明誠只每日在學堂的窗內瞧得見唐恒,這會兒那兇巴巴的老頭就站在自己面前,刁明誠嚇得失了魂,懷里的冊子也掉在了地上。
唐恒撿起來,刁明誠害怕的想要去搶,卻見那人轉怒為笑,說道:“好啊,原來是個偷學的,詩寫的不錯,就是這字丑了點兒。”
刁明誠被他打量的無所適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直哭,直把這兩年來的各路心酸哭個痛快,叫那些學生從窗戶探出身子來看。
唐恒怒斥著讓他們回去,又將冊子還給刁明誠,叫他進去聽課。
刁明誠就這樣,呆愣愣的捧著大掃帚進了課堂,在一行注目下坐在最后一排,自那日起,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可以隨著其余人大聲誦讀。
直到半年后,唐恒叫他出來,將那張早就賣給奴隸所的身契交給他。
賤籍重新回了良籍。
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參加學院御選了。
再然后他出息了人,進了文昌省做官,多次想要回報唐恒,可那人每每將他拒絕在那掉了漆的宅門外,稱他前途無量,不必掛懷,也莫要再登門,予人口舌。
想到這里,刁明誠看著那高深的宮墻,天空似乎無盡的遠,風卷著云散了,鼻腔不知不覺酸楚,連嗓子都有些堵塞,眼底微紅,說道:“先生疼我。”
辛利見狀,知道這些恩情不必提醒,刁明誠自然記得,但正如唐恒所為,這些年不與曾經教育過的學子聯系,怕的就是被人說勾結,或是被禍事連累。
也許唐恒早就預料到了這天,才始終這么做的。
即便是見利如辛利,心頭也略有沉重。
“尤氏夫人現在被關在大理寺,你可曾去看過。”刁明誠問道。
辛利搖了搖頭:“我的身份,怎么能進得了那里。”
“你在那帛書上簽了名了?”刁明誠至此,將話說的明白,不愿意多繞。
辛利點頭。
“你是早有了投靠三殿下的心思了。”
刁明誠索性點破,在他心里,辛利從認識起便是一個獨望攀登的人,怎會放過如此的大好機會,誰知那人卻搖了搖頭,淡笑道:“我不過是個芝麻小官兒,若非承授于先生,三殿下何曾會看到我。”
刁明誠再次站住腳,回頭看他:“那你是為何?”四下無人,他質問的聲音被風頃刻吹散,“宋端威脅你?”
辛利聞言,哈哈的朗笑出聲。
刁明誠皺眉,卻沒追問。
辛利忽然一斂笑容,正色道:“為了活命。”
刁明誠有些失語。
“先生私藏反詩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必死無疑,至于尤氏夫人……”
辛利說著,往前逼迫了一步,聲音尖細卻冷靜:“若圣人要殺,便是這么多年仍然容不下高穎痕跡,當年的連坐誅殺必會重現,不論你我還是朱明朗賀逸明他們都跑不了,可現在圣人沒有發作……”
“那不恰恰說明圣人寬仁,不會追究。”
“你錯了。”
辛利點名道:“不發作是因為川王。”深吸一口氣,“圣人在給川王時間,也在給自己時間,殺與不殺代表著最后的選擇,圣人要擇儲!”
刁明誠嚇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切齒道:“你不要命了。”
辛利笑著拉開他的手,又道:“尤氏能活命自然是好,那咱們也能活,若是圣人執意要殺,連坐之下你可曾有別的活路?只怕圣人能放過,匡王也不會放過,先生可是和韓老將軍同行過的人,會被歸到川王麾下,他豈能容!更容不下你我!刁明誠你怕什么,倒不如放手一搏,就算不成,還有個法不責眾不是。”
拍了拍刁明誠的肩膀,辛利又道:“而且若是成了,可那聯名的帛書上卻沒有你刁明誠的名字,背著忘恩負義,不念師恩的罵名,你也難。”
刁明誠深吸一口氣,不安的吐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