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她眼中如琉璃破碎,難得脆弱一回。
我滿面淚痕仰望她,絲毫不懼,凄厲控訴:“你嫉妒主君對我好,借機泄恨,難道不是這樣想?”
寒風刮過庭院,枯葉無處遁形,紛揚旋舞。
她難以置信地沉思,似是避諱什么中斷,揮鞭又擊在我身上,頃刻衣裙破綻,我眼睜睜看著血汩汩染紅,畫季歇斯底里地哭嚷,御林軍將她摁在地上。
第三鞭緊隨,皮開肉綻的痛苦撕扯神經,我眼前昏天暗地,竟能保持十二分的清醒,剎那間想到那個人,盼望他能救我脫離苦海,心底溢出濃濃的委屈。
第四鞭、第五鞭、第六鞭……都是切膚的痛,鮮血飛濺,足以讓我畢生難忘,鞭影仿佛狂風驟雨,我尋不到庇護,只能咬緊唇,血不斷嗆涌上來。
“主君……主君……”我虛弱地求救,漫長煎熬著。
她如受刺激,揮鞭又急又快,舞舞生風,我有種萬馬踐踏的錯覺,淚珠一顆顆濺在地上,永無止境。
周圍的動靜漸漸消逝,只剩心臟的收縮跳動,模糊的視野里,天藍高遠雁影渺茫,恍惚間一個劇痛戰栗,似是掙脫這副殘破軀體,又如浪潮拍回拘進絕望。
時至今日,才知多眷戀他的庇護,平日里觸手可得的溫柔,此刻卻是貪婪奢望的,咬牙等著一刻又一刻,記憶中那抹烈紅的衣影,終究是徒勞的期冀。
沒有他做金剛罩擋七災八難,其實我這樣脆弱……
斷斷續續的呻吟湮滅風中,我緩緩闔目,仿佛墮進沉默無言的海底,通往深邃的幽光,意識溘然消亡。
至始至終他沒有出現,我恢復知覺時,似是黑漆漆的夜晚,眼睛粘合般睜不開,周圍的動靜還有些感知,我本能地傾聽,沒有渴望的聲音,執拗等待著。
“長使,已經蓋這么多衾被了,她怎么還抖?”
“去給她暖個湯婆,只要她度過今晚就能活了。”
畫季登時哭道:“她這樣怎么熬得過去,主君又忙碌無暇顧及,我去求華予君診治,聽說他回宮了……”
揚靈難得雷霆大怒,“敢跟華予君牽扯,當心主君要了你的命,別吵她休息了,跟我去燒香祈福。”
痛到極致已是麻木,四肢百骸的酷寒讓我受不住,我拼命攥緊周圍事物汲取溫度,懵懂間誤入冰雪夢境,遍地寸草不生,滿眼都是荒蕪的白,長風凜冽。
浩渺天地間風雪摧殺,我艱難跋涉,漫無目的橫越亙古洪荒,遠方篝火熊熊躍動,似血蓮綻放。
我跌跌撞撞狂奔,撲跪在篝火前取暖,喜極而泣,熱淚滾滾滑落,恍惚間鼻端飄過一縷玫瑰香,我抬頭望向來人,驚破魂夢的胭脂紅,她的嫁裙獵獵飛揚。
紗帽遮住她的臉,她驟然出現,像一縷孤魂。
我正要詢問,她抬手覆上我頭頂,源源不斷的暖流注進體內,治愈我的傷痛,白光湮去時漩渦破滅。
“多謝姑娘搭救,敢問恩人名諱?”我仰頭望她。
她蹣跚緩行,嗓音滄桑沙啞:“你不必知道。”
我微微錯愕,看她的手腕蒼老枯瘦,系著一條雪白的喪帶,和喜興的婚裙相沖,似是察覺我的目光,悄悄把手腕斂進衣袖,她望著遠方雪景,落寞嗟嘆。
“婆婆救我有什么目的?我們似乎并不認識。”
她肩頭落滿霜雪,卻像感覺不到冷似的,流連片刻雪景譏笑:“若不是你,我此生怎會活得如此狼狽?”
我聽著她夜鸮般的笑聲,心驚膽戰,她氣勢洶洶逼近我,鉗制我的下頜,我竟覺得莫名熟悉。
“你當我樂意救你嗎?你得活著。”她松開我。
心臟狂跳如鼓,我還沉浸在剎那的驚悚,隔著面紗我看見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褶皺橫生,她眼中的怒恨如火流溢,我怯怯道:“晚生并未得罪婆婆罷?”
火星逐上她的裙褔,她背對著我道:“是我愚昧,不過你也難脫干系,說到底都是那短命鬼辜負我。”
我好奇道:“我不明白,那辜負你的人現在何處?”
她靜佇著,凝成雪中冰雕,平靜道:“死了,爭斗一輩子總算死了,我找不到他的墳墓,無法鞭尸。”
我心底莫名涌上疼痛,不知為何不想再聽,她卻執意傾訴:“這……算是我敗了嗎?只要不是死在我手里,他永遠都是贏家,我好恨,恨他這樣絕棄認輸……”
她在風雪中蹣跚,似漂泊無依的浮萍,不知依偎何方只能一路隨風,“他為著那小賤人,跟我纏斗一生,我無意失手,卻鑄造一生的夢魘,害苦了自己。”
群峰覆著皚皚白雪,連綿跌宕峰回路轉,她緩緩伸手去接雪,六瓣晶花飄落到她掌心,她呢喃道:“若能重來,我寧可此生……再也不要愛上這條毒蛇。”
我托著腮昏昏欲睡,誠然這是一個曠世虐戀,沒有絲毫溫情,澆滅我的八卦之火,我還要認真當聽眾。
“此生都是他傷害我辜負我,而我輸得一敗涂地,我偏偏不信這個邪,這回我也要讓他嘗嘗這種痛斷心腸的情傷……”她驟然轉身直面我,紅裙如振翅之翼…
我納罕道:“可他不是死了么?你要怎么復仇?”
颶風拔地而起,周圍燃起熊熊火光,焰影抽搐著舔上她的裙袂,似貪婪的猛獸將她圍困,她屹然不動如磐石決絕,風吹起她的面紗,一張蒼老微笑的臉。
似琵琶凄厲斷弦,我心里挑動抽搐,剛靠近就被火勢有意識擋住,她緩緩抬起雙臂,被猩紅的火海吞噬,混濁的眼中滑出一滴血淚,暈花精致的妝容……
她最后告別:“我要去見他了,你也該去見他了。”
無窮無盡的夢魘,盡在此刻戛然,似乎又輾轉夢到何人何事,終是掙破黑暗,我從衾被中驚醒坐起。
窗欞晴光裊裊,靈鵲清啼逐飛,他倚在床畔瞌睡,長發如潑墨鋪灑,側臉映著葉間篩漏的碎影,我湊在他面前觀賞,想起旖旎的詩句,海棠春睡什么的。
他的眼睫很長,濃密而黑,卷卷的很是俏皮,我偷著笑,撥了撥,他頃刻睜眼迎上我的目光,憨態可掬,我意猶未盡地退開,他爬起來道:“你總算醒了。”
我驚恐未定道:“我還以為自己要紅顏薄命了。”
“你皮厚。”他拿起果盤里最大的黃梨,抄起一把短刀開始宰殺,皮肉橫飛,汁液四濺,相當血腥殘忍。
我搶過那黃梨和短刀,螺旋式削皮,“果然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連水果都不會削,看著這么削……”
他半晌沒反應,我抬眼撞上他的目光,熾熱而熄,他擺出拒絕受教的態度:“你既然這么精通,以后給我削水果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減輕揚靈的負擔。”
無賴啊無賴……我一時震驚,端著梨,汁液滴答。
他欺身而來,挑起我的下頜道:“你這兩日在夢里老喊小吱吱,滿面陶醉唌笑,小吱吱是何人啊?”
我避開他曖昧的鼻息,“那是我夢見我小侄子。”
“竟是這樣么?”他咄咄逼人,“小喵喵又是何人?你在夢里玩什么貓捉老鼠么,倒是很有童心嘛。”
我訥訥躲開他熾熱的目光,低下頭啃那黃梨。
“這條羽墜倒是不錯。”他掏出來在我眼前晃,瞇起長眸道:“低調不失奢華,正好充當本君的衣飾。”
我急急要搶回,他翻手靈巧避過,這是我當初做給符羿的羽墜,包漿完就是不想送他,一直隨身帶著。
“你如今賣身契在本君這,每一根羽毛都是我的。”
這定情羽墜意義非凡,不能隨便亂送,我攀著他臂膀商量:“我給你做一頂鳳羽大氅,你把這還我。”
他推住我額頭,笑道:“如此正好,搭配更佳。”
正逢揚靈長使端藥進來,見我們扭打正酣,眼神微妙閃爍,笑吟吟道:“看來阿夙恢復得不錯。”
他揣好我的羽墜火速離開,臨走前交代揚靈監督我喝藥,一滴也不能剩,揚靈依言執行,我端起這碗腥苦的湯藥一飲而盡,舌間麻木,也是偷來的幸福。
“阿夙你真是命大,明明脈搏已停,竟莫名復活,這些日主君守著你晝夜不休,眼睛都熬紅了……”
我回憶漫長的夢魘,竟像抹凈的宣紙,空空如也,但還記得那刻苦銘心的悲傷,仿佛歷經痛徹心扉的劫,那一縷胭脂冷香,是欲生欲死的迷醉。
越努力回想,越頭痛欲裂,我只好揉著額角放棄,詢問元姝郡主的情況,揚靈憤憤道:“那日主君千里迢迢趕回來,抱著你跪在血泊里和她爭吵……”
“然后呢?”我也困惑自己打聽她,是想聽到什么。
揚靈清洗毛巾,“她被主君重傷,現在還在養著。”
南風揚起茜紅珠簾,光影朦朧溫暖,我恍然冒出難辨古今的錯覺,就像斷弦又續,卻說不明白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