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偃君這人,表面就像蜜糖,內心就是砒霜,傳聞中謙謙君子風完全是瞎扯,高興時如父如兄,發怒時將我懟到啞口無言,陰晴不定,比少女還難捉摸。
面對顧客時他總是謙虛有禮,面對琪思時永遠是慈愛的父親,唯獨針對我,張狂的本性暴露無遺,霸道地將我變回鳳凰,恣肆玩弄,驚起漫天紅羽亂舞。
誠然我并非人形,還是覺得屈辱,完事后哭哭啼啼從他房中跑出,他一臉滿足倚在門口目送我,青幺兒飛速捂住琪思眼睛,“小孩子看這個會長針眼。”
有時我變回鳳凰,在池畔啄水洗澡,傲然欣賞自己的倒影,草叢縫里總有一雙邪惡的桃花眸偷窺我,我轉頭噴出一口鳳火,將整片林子點燃撲翅飛走。
傍晚他衣發焦黑回來,強迫我吃最不愛吃的青椒,晚上罰我作畫,我按照想象畫出他烈焰焚身時的熊樣,他瞇著眼欣賞,冷哼道:“栩栩如生,再來十幅。”
半夜我們鬧起來,桌椅瓶器都要無辜遭殃,琪思跌跌撞撞搬救兵,青幺兒闖進來時,我正騎坐在他的腰上左右開弓揍他,他衣衫不整,十分狼藉。
堂中顧客紛紛上樓看動靜,白骨姬瞠目結舌,手里的瓜子散落滿地,“本以為性情寡淡,原來如此激烈。”
雞毛蒜皮諸事,承載年年歲歲,新春之際我在房門前貼上對聯:“此仇此恨永不休,不畏強權戰到底。”
他跟風:“任鳳傲我自凌駕,誓要你俯首稱臣。”
青幺兒扶扶額,幫我們補上橫批:“水火不容。”
一百五十年倏忽而過,回想在孟婆莊的雜役生涯,并非苦累差事,而是一段奇幻的風月,虛幻迷亂,又曲徑通幽,其中滋味難以言喻,竟有些意猶未盡。
告別這段光陰,他帶我和琪思回西澤王宮,百年前我被長策君隆重包裝送進這里,賀清偃君五千歲生辰,不到兩日,我趁夜黑風高逃之夭夭,他萬里追蹤。
兜兜轉轉重回故地,他倒是滿載而歸,就我像個被親娘出賣的俘虜,他的胥月宮在王宮的偏僻角落,我全程躲在他背后遮陽,琪思趴在他肩頭,替他撐傘。
她咬著指頭問我:“娘親,回家了你不開心嗎?”
我耷拉著眼皮不語,他輕快接話:“有些人喜怒不形于色,故作無波無瀾,掩飾真正心情,這個叫……”
“竊喜!”琪思在他懷中扭動,“原來娘親在竊喜。”
清偃君親親她的臉頰,“琪思越來越聰明了。”
我懶得辯駁,凜目瞪回遠處觀望的宮娥,三三兩兩聚堆,不知捂著嘴嬉笑些什么,肯定不是好話。
胥月宮依舊富麗堂皇,清偃君抱著琪思教她敲門,篤篤兩聲,門童滿面瞌睡開門,乍眼瞧見我們,像鞭炮噼里啪啦炸開:“主君回來啦!阿夙也回來啦!”
清偃君受寵若驚輕笑,那門童并未迎他,跌跌撞撞跑開狼嚎:“主君阿夙回來了!還帶回一個孩子!”
這回全體傾巢而出,揚靈長使率先趕來,看見清偃君喜極而泣:“一百五十年了,主君可算回來了。”
他環顧四周陳設,“我不在,你這家管得不錯。”
她謙遜點頭,接過琪思抱在懷中逗弄,熾熱的目光投到我臉上,眼中竟蓄出淚,哽咽道:“好好好,白家有后了,闊別百年,一回來就是意外之喜。”
我連連搖手,磕磕絆絆道:“不不,不是我生的。”
揚靈疑惑望向清偃君,他并未辯解,只說要先去帝君那一趟,還神秘兮兮交代揚靈,熙春園可以修建了,我見他走遠詢問揚靈,她笑道:“以后你的居所。”
我受寵若驚,心中暗暗竊喜,還是忍不住向她探聽更多:“這園子是給我獨居么?是怎樣的園子呢?”
是不是金屋藏嬌那樣呢?一時少女心陶醉,豈料她的解釋是:“這是主君自幼的夢想,擒一只鳳凰養在園子里,有梧桐、練實、醴泉,供他玩賞。”
后殿的兄弟姐妹趕到,都是清偃君長年搜刮來的珍稀羽禽,“主君太厲害了,居然能將阿夙逮回來……”
接著很快注意到琪思,如潮涌去,瞬間將她包圍,我這邊空蕩蕩的,只有畫季在樹蔭下傻傻看著我。
她是我的室友,也是胥月宮里唯一的鵪鶉,是清偃君一時興起逮來的,我逃跑時,她幫過我,百年未見,她依舊臉龐圓潤,青裙半新不舊的,笑靨甜美。
南風掠過,她的發帶如柳枝溫柔起伏,我們執手淚眼相望,正要煽情時,我脫口道:“你怎么又胖了。”
她笑容僵硬,很快回擊:“何時跟主君生的孩子?”
重逢是個技術活,顯然我們都沒能好好掌握。
既然回來,當初虧欠的功課還得補,揚靈很快安排一冊厚厚的宮規要我研讀,這些都是主君制定的,不準問為什么,也不必深究原因,嚴格遵守就好。
譬如敬愛主君、以取悅主君為己任、出胥月宮前要向長使報備、不準去勾欄瓦肆、不準跟元姝郡主來往,據說是新婚夜被他休掉的前妻等等,匪夷所思。
不幸的是,三日后我招惹了這位元姝郡主,思來想去只有倒霉二字可解釋,事情要說我從御花園的樹干上摘走一條青蛇,瞧著肉質肥美,非常適合燉羹。
風和日麗的午后,我在廚房忙碌,那人好像說他最近寒潮背痛,蛇肉祛風除濕不錯,再添些姜去味……
正逢畫季磕著瓜子進來,“阿夙,聽說元姝郡主的寵蛇丟失,找遍王宮無果,非要來我們這搜宮……”
湯勺哐啷落地,我傻傻僵住,她急忙湊過來查看,要幫我銷贓,門外闖進一隊御林軍,如颶風席卷,清一色的銀色盔甲,持劍相對,形成密封的包圍。
我按住心口的躁動,盡量保持鎮靜,畫季瑟瑟發抖依舊擋在我面前,這回慘了,我預感難以脫身。
傳聞中的郡主款款而來,胭脂香風飄蕩十里,光影在她裙裾幽柔輾轉,她邁進我的視野,卻是和想象中差異很大,芙蓉妝容精致,美目凌厲宛若蛇蝎。
都說主君愛她溫柔如水,我卻沒有同感,這平靜的江面何時就是風浪迭起,摧個天翻地覆山崩地裂。
“你就是阿夙?”她一開口就寒意逼人,十分不善。
冥冥中卦象呈兇,我預感眼前這個女子將是我畢生的宿敵,窗邊烈烈陽光透射,幾乎將我的眼睛刺盲。
“是。”我看著她,那些傳聞又在腦海中澎湃襲來。
她撥開畫季直面我,瞥一眼鍋里的蛇羹,頃刻五指鉗制住我的下頜,湊在我耳畔道:“你膽子倒很大。”
似霜雪呼嘯而來,她的指腹和話語都是窒息的寒,仿佛整個人是冰塑而成,我竟覺得她另有所指。
“敢動我的東西,要嘗些苦頭才長記性。”她恨恨撇開我的臉,眼中猩紅噙淚,怨毒模樣如視滅門仇敵。
御林軍會意上前,畫季不知哪來的蠻力,將元姝推開擋在我面前,滿面焦灼,“阿夙是胥月宮的人,郡主就算要拿人問罪,也要經過主君首肯。”
她神思恍惚,眼瞳盈上薄淚,似是被她戳中痛處,笑得如花妖艷,咬牙切齒:“我偏不,你能怎么樣?”
我制止畫季再辯,“郡主何必這么動怒,我不知情燉了你的寵蛇是我的錯,我賠你十條賠償如何?”
“你再賠百條千條萬條,也不是從前的那條!”
她神色猙獰,眼中充血猩紅,我不禁懷疑那條青蛇究竟有什么意義,竟能讓她發狂至此,正愣著御林軍蜂擁而上,迅速將我架住,一路拖到廚房外院。
畫季帶著哭腔:“阿夙是主君最心愛的寵鳥,郡主若損她分毫,主君怪罪下來,只怕郡主不好交代。”
她眼中怒火更熾,橫眸瞥一眼畫季,示意御林軍將她攔住,不準她通風報信,偌大的庭院只剩悲風嗚咽,我們之間隔著虛空,她高高在上,我卑如螻蟻。
御林軍將我綁在雕柱上,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眼睜睜警惕著,她寸寸逼近我,像一團熊熊烈火燒來,仿佛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真是匪夷所思。
“早聽聞你的浪名,今日所見果然不虛。”她折辱地掰過我的臉,輕蔑謔笑:“長相狐媚,天生孟浪。”
關于主君帶我回宮一事,有很多流言蜚語,從沒哪次聽著讓我這么不堪,那些疑惑很快頓悟,我鉚足勁左右掙動繩索,“我沒有勾引主君,你嘴巴干凈些!”
她笑得癲狂:“你殺我的小藤蘿,此罪難逃。”
御林軍遞上刑鞭,她眼風不動接過,揮撻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我滿頭熱汗咬唇忍痛,繩索上的法術牢牢封住我的靈力,這回真是淪落砧板,任人魚肉。
她噙著笑似是不夠快意,眼見第二鞭出動,我鬢發垂亂,凄風慘雨道:“只怨檀郎太惑心,惹得多情妒,都是我的錯,霸占主君的寵愛,才惹來今日禍事……”
她果然鞭勢緩滯,怒紅了臉,雙唇劇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