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午夜夢回,他抱著牌位猝然驚醒,環顧喜慶的婚房,燭淚早已干涸,龍鳳花燭熄滅,徒留縷縷青煙,他藏在角落里,對著牌位垂淚,“天怎么還沒亮?”
牢中擺滿錄音海螺,是在金炎海里收集的,她不知道他經常偷偷錄她的聲音,聽著她清脆的笑聲、羞惱的嗔罵、溫婉含蓄的情歌……都這么彌足珍貴。
翻閱她偷寫的情詩,看著《鳳霸九天》的連環畫,他時哭時笑,提筆描繪她,記憶中依舊鮮活美麗,畫著他們朝夕相對的回憶,一切平凡的煙火幸福……
聽說帝君將元姝廢物利用,遠嫁他鄉,他眼中只有空洞,沒有一絲波瀾,他很后悔那夜和元姝假意恩愛,傷了阿夙的心,每日寫信求阿夙原諒,求她回來。
卻不知信寄何方,漫長的思念折磨著他,痛苦的夢魘侵擾著他,他的心日漸蒼白,支離破碎,在漫長的時光也無法愈合,他恨自己的過錯,永遠失去她。
又是一年阿夙的忌日,他屈膝縮在角落里,像個孩子淚流滿面,沙啞著問琪思:“鳳凰會涅槃么?”
琪思蹲在他面前,囁喏著騙他:“會。”
他抬起通紅的淚眼,“那她怎么還沒回來?”
“她還沒消氣。”琪思悲痛闔目,鎖住洶涌的淚水。
阿夙……夙愿……夙念,她是他兒時綺麗的夢,永遠若即若離飛在他前方,他不知疲憊追逐著,前往蝶飛蜂舞芳草萋萋的仙境,他的生命因此多姿多彩……
她是他轉瞬即逝的風景,也是一道憔悴的永傷。
他又沉沉睡著了,夢中久違的阿夙回來了,褪去鉛華風姿純然,一襲云白長裙曳地,發辮簪著桃花,指間捻著一縷青青草葉,光著腳踏過三月桃花滔浪……
心怦怦亂跳,也不敢呼吸,看著她像輕盈的白蝶,蹁躚著來到他面前,仰著頭看他,笑靨甜美靈動。
他激動地伸手觸摸她,指尖剛及臉頰,她卻悄然化風而去,原地徒留桃花香,他凄厲呼喊:“阿夙——”
待百年后,他的心布滿裂痕,徹底瘋魔成癡,將歸來的鳳凰囚在金絲籠中,是否還能一如從前……
“娘親。”阿禾輕輕搖我,我不情不愿睜眼醒來。
古人常說: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我果然是一年四季都困,怎么睡都睡不夠,清醒時也昏昏噩噩的,本來要哄他午睡,自己卻先睡著了。
我適應了一會刺眼的陽光,慢慢撐著床柱坐起來,把他嘴里的衣袖搶出來,“跟你說過了,不要咬袖子。”
他又咬起手指,神采奕奕看著我,沒有絲毫睡意,難得他病愈一場,有這么好的精神,可介于上次教訓,我決定還是讓他少玩耍多睡覺,休養休養身體。
自從我三百年前難產而亡又奇跡復活,是華予日夜撫琴喚醒我,音療術并非包治百病,我還是體質虛弱,比阿禾更弱不禁風,他鬧騰起來我絕對降不住他。
我有些畏懼拍著他胸口,柔聲道:“乖……快睡覺,娘親再給你唱個催眠曲,睡吧……睡吧……我親愛的……”
“你跑調了。”他歪著頭嘀咕,帶著頑皮的意味。
我正考慮要不一榔頭敲暈他,又考慮到他會向華予告狀遂作罷,他擁著毛毯,興致勃勃湊過來,“娘親,你打算何時跟華哥成親?”
“唔?我還沒著急,你急什么?”我托著腮看他。
他霎時臉蛋羞紅,囁喏著唇:“我這不是愁你么?你再不下手,華哥就要被拂玉姐姐搶走了。”
我不禁微笑,撩起一縷鬢發繞在指尖把玩,低著頭羞澀道:“那你覺得我和拂玉姐姐誰更配他?”
他托腮端詳著我,奶聲奶氣道:“這個嘛……拂玉姐姐那是真正賢妻良母的典范,至于你嘛……也就剩這張臉能看了,腦子笨脾氣差,還有個兒子,唉……”
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我難以置信道:“什么?”
他眨著微翹的眼睫,緩緩瞇起桃花目,露出狡黠的小虎牙,一字字認真道:“所以我叫你早下手嘛。”
“這么關心我啊?”我捏住他的臉蛋,一扯,“我看你是想我把華予支走,拂玉姐姐就喜歡你了。”
他低著頭,臉蛋紅彤彤的,眼睫垂著遮掩心事。
“真的啊?”我開懷大笑,將他擁進懷中,“我兒小小年紀眼光就這么毒辣,你想長大后娶拂玉姐姐為妻?”
他避開我的目光,將小臉埋進毛毯里,扭來扭去。我昏睡期間都是拂玉照顧他,算是半個娘親,他居然看上從小抱他喂飯的拂玉?
“拂玉比你娘年紀還大,還是你娘的情敵,你如此作想讓為娘情何以堪啊?你讓娘如何論這輩分?”
他抬眸望向皚皚白雪的窗外,眉宇輕愁,一副悲春傷秋的模樣,唏噓道:“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
我彎腰揉揉笑痛的腹部,門外響起優雅的腳步聲,拂玉提著一盒糕點進來,“何事笑得如此開心?”
我無視阿禾羞惱的瞪眼,忍笑道:“我在想如果小孩子有稀奇古怪的想法,該怎么收拾他給他打消。”
阿禾嗖得鉆出毛毯,像歡脫的幼崽直奔拂玉而去,拂玉掀開盒蓋,將糕點端出來,噴香撲鼻,看著阿禾狼吞虎咽,溫柔撫摸他的頭,比我更像阿禾的親娘。
她很有耐心喂阿禾吃飽,哄他出去玩,隨后來到我面前挽裙坐下,我看著她凝重的笑容,莫名緊張。
她像是沒話找話,明知故問:“華予出島采藥了?”
我弱弱點頭,竟覺得她這架勢像和我談判,難道阿禾說的是真的?我和華予即將成婚,她會不會改變主意跟我搶他?我肅然端正坐姿,萬分警惕盯著她。
不經意的風,撩動素白帷簾,她紋絲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才呢喃道:“你……可還會想他?”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猝不及防如萬蝎蟄心,我偏開頭平復心情,一再回避的往事又襲來。
三百年的昏睡,我不記得那漫長的夢魘是什么,只記得與他有關,也是和現實一樣慘烈的滋味,痛得我還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