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輕霧寒白,紅梅如火焰妖嬈,阿禾歡快地追逐精靈,天地間回蕩他的嬉笑,我恍惚想起故人的音容,不知不覺離別三百年,可那些回憶還是那么清晰……
我想云淡風輕,卻還是苦笑:“我不想騙你,也不想騙我自己,只要阿禾在身邊,我常常會想起他。”
她眺望窗邊的紅影,“那你可有想過送走阿禾?”
猝然錐心!我難以置信道:“什、什么?送走?”
她逼視我的眼睛,凌厲質問道:“你看著阿禾尚且會想起清偃君,華予又何嘗不是?他這三百年幫你養著你和別的男人的孩子,你可知他是怎樣的心情?”
原來她才是她談判的目的,我深深闔目忍痛,半晌才攢起說話的力氣,虛弱道:“這是他的意思?”
“不!”她牢牢鎖住我的目光,“這是我的意思。”
何曾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每回見他抱著阿禾落寞憂傷的模樣,我就心酸,世間沒有誰能像他那么大度,他永遠守護我,而我永遠在傷害他,這太殘忍。
可是遺棄阿禾,也太殘忍,他是沒有父親的野種,如果再失去我,就是真正的孤兒,他又該何去何從?
我仰頭將淚水憋回去,“白清偃不會要他的。”
她微露愧疚,咬咬牙道:“這個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把阿禾送去拜師學藝,或者送給誰家夫妻撫養。”
阿禾是我和他唯一的聯結,割舍阿禾,就徹底斬斷我難堪的過往。可阿禾也是我的骨血,他還那么年幼,在我腹中就飽受磨難,又被我害得體弱多病,他從小自卑自己的身世,怕我和華予不要他,一直很乖……
我眺望團雪球的小人兒,紅彤彤的臉蛋、圓滾滾的小拳頭,他隔著軒窗朝我燦爛一笑,頃刻酥軟我的心,我偏開臉抹去淚水,“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嗎?”
拂玉低垂眼睫遮淚,憂傷道:“為什么?我寧愿他和你結秦晉之好,只要他能幸福,我都愿意犧牲,你何必沉浸往事?你當真愛他么?你可知他心里的苦?”
我痛苦抱頭,不想再聽她說話,她陡然拔高音量,嗤笑道:“等你以后和華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還會一視同仁善待阿禾嗎?你能保證,你沒有私心嗎!”
我如遭雷擊,怔愣著瞠目墜淚,是啊……世事瞬息萬變,曾有個人誓言那么動聽,不也變卦了么?我如今這點母愛,未來還能剩幾分?我還會眷顧他嗎?
她最后拋下一句:“你舍不得阿禾,可阿禾跟華予誰更重要,你自己掂量清楚,華予不是金剛不壞,他也是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欲,他的心也會受傷!”
室內銅漏滴答,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忍不住嚎啕大哭,我拼命生下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血,我的心肝,我的命!要我如何割舍?他還那么小……
突然有溫熱的小手覆在我頭頂,我仰起臉,他淚眼紅腫,哽咽道:“娘親……阿禾自知多余,生來害得你難產昏迷,如今又耽誤娘親再嫁,阿禾不能再害娘親了,娘親不必憐惜阿禾,阿禾愿意離開……”
我不敢相信這是稚兒所言,心里酸痛,他竟噗通跪在我面前,忍淚倔強道:“阿禾本不該降生世上,有幸和娘親做一回母子,惟愿娘親幸福,別無所愿。”
我猛地將他擁進懷中,“娘親要你……娘親要你……”
磨難要何時能盡!我已經受盡苦楚,為何老天還要來一場母子分離,我還有命活嗎?阿禾……我的阿禾……我還想看著他像禾苗一樣茁壯成長……
他哭顫得厲害,似要將委屈傾訴干凈,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傷心,那嘶啞的哭腔,一分分撕裂我的心,千瘡百孔鮮血淋漓,我拍著他的背,怎么安撫都沒用。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是華哥的兒子……”
“為什么娘要生我一場……為什么我這樣多余……”
原來他這樣早熟懂事,還有這許多不合年齡的愁,他沒有親爹的自卑沮喪,他對華予為父的熱望,我都看在眼里,卻低估他的難過,比我想象中悲傷沉重。
“怨我……怨我……”我閉目垂淚,聽著他抑揚頓挫的哭聲更加心碎,如果他是華予的孩子,那該多好……
他哭得精疲力竭,我給他蓋被哄他睡覺,他鼻翼輕輕起伏,猶帶濃濃的委屈,我揩去他眼角的淚漬。
我本來什么都有,現在一無所有,只剩半條殘命、深深眷戀的華予、疼愛如命的阿禾,要我如何抉擇?
我深深凝睇一眼阿禾,來到書桌前,將暗格里的錦盒端出來,掠去厚重的塵埃,顫巍巍撬開鎖頭,里面只有兩樣東西:一壺忘生酒、繪著湘妃淚竹的折扇。
自從我醒來,就將這僅有兩件舊物鎖起來,此后再也不敢接近這個書桌,不敢勾起塵封的心傷。沒有丟棄或毀掉,是因為我舍不得,即便我很想否認,但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惦記他,忘不掉他,不肯斬斷過往。
我恨自己和華予相守,心里還裝著那個舊愛,我要殺死卑鄙的阿夙,斬斷舊情,和華予一心一意。
忘生酒澆在地磚上,水花四濺,我默默悼念死去的阿夙,故人已逝,舊事已斷,可安息了。火焰如饑似渴舔舐著扇面,很快化成灰燼飛舞,似涅槃的鳳凰。
我精疲力竭滑落地上,頭靠著冰冷的墻壁,眼淚一顆顆砸在手背上,啪嗒啪嗒……我告別了阿夙的往事,迎接夙兒的霍然新生,為何我還是這么難過……
眼前重現他的模樣,眉眼妖嬈,笑靨幽柔,烈紅的衣影像一團火焰灼痛我的眼,我想將他從記憶中剔除,他卻陰魂不散纏繞我,給我永遠的痛,思念成癮。
微風吹來,淚痕漸漸成漬,我將眉心抵在膝頭上,深深闔目,此刻異常疲憊,世間很快沉寂黑暗,悲歡離合的故事再次重演,我恍然又回到年輕之時……
那年初春爛漫,新雨潤透三月桃花,葉間露珠瑩瑩滾動,似韶秀的紅顏,垂柳如青絲,酥風迷眼。
我還在臭烘烘的豬圈里忙碌,遠處的小廝袖著手,聚堆嘲笑我:“瞧她剛當上御書令沒多久,就被神司罰到這里兒養豬,所謂君恩如流水,落花無所依……”
“神司不是一向寵愛她么?怎么也不來探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