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淚光涌動,俯瞰著我,不知在想什么。
我見他動容,心中狂喜,更卑微地俯身,幾乎要匍匐在他腳邊哭求,像被遺棄的幼獸博取主人的憐憫。
他似是不忍再睹,甩開我的雙手,“起來罷……”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離去,笑著頹然倒地,仰望湛藍的天幕,淚行流進唇縫,不知是喜是悲,笑得癲狂。
從此我留下來照顧他,他體內毒素已解,但五臟六腑損傷得厲害,能拖一日是一日,他的生命在漫長的疼痛中,一點點蠶食消耗,就像篩漏總有盡頭。
二月初春,茶花吐蕊,碧草連天,他卻在生機勃勃中日漸衰敗,不到黃昏就沉沉睡去,他常常握著一卷經綸倚在梨花宿雨中,紙頁卻遲遲未翻,泛著夕影。
我躲在草叢里偷窺他,舊日的情意悄然萌發,懷念那段鶼鰈情深的時光,越是細想,眼角的淚越是泛濫,眼前模糊不清,我轉過頭,背對著他越擦越多。
明明我們同在一座院落,同望一幕藍天,卻離得那么遙遠,每當他抬起冷漠的眼眸,無聲拒我千里之外,我就難受得要死,心里像千萬只蟲蛀得精光。
也許是他病入膏肓,情緒異常暴躁,看見我就煩,像噴火的狂獅,恨不得我在他眼前消失,我不知自己又做錯什么,惹他這樣厭惡,我只好躲著他。
除了一日三餐侍奉湯藥,我回房都繞過他的寢殿,或者晚上踩著他的檐頂,做賊般來去,他可能受到影響,翌日對我態度更差,動不動找茬發飆。
這夜我照常給他送藥,他坐在床邊捂唇咳嗽,一聲聲壓抑著,瞬間揪緊我的心,但他一見我就原地復活,我低著頭戰戰兢兢過去,將藥端上,“白公子請用。”
前日我稱他主君,他竟然揚袖掀翻藥盞,這回他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接過藥碗,指尖滑過我的手背,我低著頭輕微瑟縮,心臟突突狂跳,他驟然劈落藥碗……
瓷片四散飛濺,濃黑的藥汁灑瀉一地,我難以遏制地顫抖,久久不能平復心跳,抬頭對上他猩紅的眼睛,他滿眼都是赤裸裸的恨,胸口還在劇烈起伏。
他到底在恨什么?恨我怕他?我聽著他濁重如獸的怒喘,手指抖得像篩糠,蹲在地上收拾殘局,卻連碎片都撿不起來,越急越笨拙,我被碎片劃破指尖。
滴答滴答……鮮血濺在暹羅氈毯上,轉瞬洇滅。
我卻感覺不到痛,快速清理碎片藥汁,重新用木碗盛藥擱在他床頭,逃離他的寢殿,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背靠著門,緩緩滑落,喃喃哭道:“華予,我好怕……”
直到地面積洼一灘鮮血,我這才想起來包扎傷口,這么細小的劃痕,竟然能流那么多血,我咬住袖口扯斷一截布料,一圈一圈纏裹指腹,痛得咝咝抽氣。
子時我輾轉難眠,坐在門口臺階上吹風,回想方才還心有余悸,仰頭嘆息,月落烏啼,天際陰陰欲雨。
要是華予在,一定會將我的手指吮在唇間,溫柔問我痛不痛,哪怕只有蚊蟲叮咬般的痛,我也會眼淚汪汪看著他癟嘴喊痛,要他吹吹,比阿禾還會撒嬌。
每當我故作矯情,阿禾就會瞇起眼,鄙夷看我。
寒風颯颯吹面,帶來一場洶涌的瓢潑夜雨,摧殺花葉凋零,仿佛天公也在婆娑哭泣,宣泄濃濃的憂傷。
從前在風陵島上,我總是伏在華予膝頭靜靜聽雨,他漫不經心用指梳理我的鬢發,西窗暖燭,宣紙翻飛,春意總是那樣熏人欲醉,帶我沉進他的娟然夢境。
這場夜來春雨,這么冰冷,寒意刺肉錐骨,風侵襲而過,葉脈離根,浮萍顛沛,我竟覺得像悲凄秋雨。
回想和華予去年春辭一別,飽受離苦,或許真是恩愛夫妻難相守,和美遭天妒,鼻頭嗆上酸澀,淚珠就從眼角骨碌碌滲出,從此泛濫成災,難以停歇。
驀然檐外晃過一抹白影,我低著頭悄悄瞥去,主君撐著一柄丹青墨傘,衣袖飄飄若舉,悲雨模糊他的臉,依稀可見鬢發濕透,眼睫沾雨,竟狼狽至此。
他那刁鉆的角度,能全方位看見我,我卻在盲區,很難看清他,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還是雨境襯托,他撐著傘也如同淋雨,孤寂的身影恍若一頭迷路的野獸。
我的心莫名悸動,微微疼痛,他似乎察覺,很快撐著傘離去,我緩緩回望滂沱的雨幕,再次淚崩。
翌日清晨,我渾渾噩噩坐在灶前燉藥,熬夜的后果就是坐著也能睡著……直到一陣尖銳鼠聲喚醒我,我連忙手忙腳亂地熄火,藥都熬干了,差點釀造火災。
給阿禾縫的衣裳還在膝頭,針腳錯亂,我低頭看腳邊多了一團熟悉的白影,驚喜道:“你回來啦。”
它仿佛歷經千山萬水赴來,毛色灰撲撲的,從前渾圓的身體也消瘦許多,還是一如既往的活潑可愛。
我抱起失而復得的寶貝,摟在懷里狂親,此刻竟是激動得想哭,那時我在南封境困頓,只有它給我稀薄的溫暖,和我相互依偎,知我悲愁,撫我愴痛。
從此它又陪在我身邊,每日清晨,我睜眼醒來就能看到床頭的禮物,一枝清新沾露的梔子花,小吱吱伏在我枕邊,悄咪咪瞟我,我搔搔它的脖頸它就臉紅。
也許是時來運轉,主君的病突然好轉,不承想和華予學過一點醫術,我就有如此卓越的成績,我在半信半疑中抓緊研制藥方,同時寫信聯系華予和他遠走。
六月仲夏,主君基本痊愈,只剩病弱虛浮的癥狀,我夜里摟住小吱吱,喃喃訴說未來希冀:“等他好了,我們就回風陵島,阿禾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又過七日,華予已到達西澤邊境,我也備好丹藥,當夜我帶著一堆瓶瓶罐罐,去主君的寢殿。臨到門口,看著里面透出的紅燭,我又退縮,不敢敲門進去。
很早我就認清了現實,習慣割舍他的日子,并非沒有他,我就不能活,反而我活得很輕松。可是手臂怎么這么沉重,抬都抬不起來,快點,快點抬起來……
我真的放下了么?如果我真的不在乎,完全可以留封書信不辭而別,而不是親自道別,徒惹自己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