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生香

二百一十 雪地

吳叔前些天為了那些事情看起來就十分憔悴,他還是有吳嬸心疼著照料著呢。

李思諶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阿青和他一起用過飯,知道他的飯量的。他這人吃飯一點都不挑,飯量也不算小,可是人看起來瘦的很,上回見他的時候,衣服就象掛身上一樣。

也不知道他覺有沒有按時睡,飯有沒有按頓的吃——多半是不能夠。看吳叔就知道了,聽跟著他的人說起來,天不亮就忙,到了半上午的時候喝了碗茶,干咽了幾塊涼點心。一忙就過了午,臉上手上都臟的很,想洗個臉吃個飯吧?好么,又有事情了,等這次再有空抬起頭來,太陽都下山了,膳房提來的飯半涼不熱,菜炒的夾生。可是也不是飯點兒,能尋著吃的就不錯了,好歹這也是飯,比總吃點心強。

俗話說,想要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

李思諶這人前也不見得顯貴,做的差事又凈是那樣的。阿青心里隱約不安,她以前看的書,聽說的事,李思諶做的事情就象皇帝暗里的一把刀,可是一旦皇帝換了人,或是皇帝有一天不需要這把刀了,他該如何自保呢?

雪片擦過臉頰,讓阿青惶恐的心暫時平定下來。

一直到他們的親事定下來,阿青對這件事都沒有真實感。時日長了,她漸漸接受了兩個人要做夫妻,要一輩子在一起生活的事實,考慮事情的時候,當然不會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想了。

這不僅僅是因為夫婦一體,榮辱與共。她不是出于這些利害的考慮才關心他的。

她是真的心疼他。別人看著他是郡王府的大公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是沒有親娘的孩子內里苦,旁人就看不見了,算算一府里都是親人,可沒有一個真正關心他的人。前些日子他送院子的修繕圖來,當時阿青沒有多想,后來圖她做了標記給他送回去,他說讓她放心,他準保讓宗正寺派下來的那些匠人把活兒干的漂漂亮亮的不會出錯。

不提他那位繼母,他也有父親、兄弟、可是成親修個房子,還得自己跑前跑后的。

親人根本不親,阿青對自己嫁過去之后的環境也有了直觀的認識。

不能把那些人當家人,至于是不是要當成仇人,她不會現在就下判斷,要等到親眼見一見之后再說。

雪越下越大,在屋里吃羊肉喝湯時候身上那股熱乎勁兒很快就不頂用了,大妞自己倒是不怕冷,可是她怕阿青凍著。眼見要過年了,而且青姐開春就得出嫁了,這時候可不能夠生病,女人可最怕受寒了。

“青姐,咱們回去吧。”

“好。”

阿青望了一眼那邊的院子,大妞注意到了,不過她已經不象以前似的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了。換做以前,她一定會打趣個兩句。沒幾個月就要成親了,現在還這么相思綿綿的,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青姐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怕不只是為了相思這樣的小事。

是不是害怕了?

大妞現在見識可不象從前那么淺窄了,來抓藥的人等著稱藥包藥的時候也會聊起來。都說這女人一輩子,還是做姑娘的時候最自在,大事有父母擔著,自己只要過得開開心心的就行了。可這樣的好日子太短了,一嫁了人就得吃苦了。婆家人家是一家人,新媳婦是個外人,有什么難事兒父母也不可能殺到婆家去給她出頭撐腰。

比前兩天來抓藥的那一位,就是給自己女兒抓補藥的。女兒出嫁之后操持家務,孝順公婆。可婆婆就是看不慣小兩口親熱,兒子覺得媳婦總是伺候完婆婆才能吃點剩飯心里不忍,出門回來給新媳婦買了點糕點。可他也是想的不周到,既然買,就多買點,全家都吃上了,自己媳婦也跟著吃,那才不招人眼。可他只買了半斤,還想悄悄拎回屋去單給媳婦吃。這人也忒笨,從進門到回屋,可不止一個人看見他買點心,沒過一盞茶功夫婆婆就發火了。

新媳婦趕緊把點心給婆婆送去,結果婆婆把點心都摔了用腳踩個稀爛,指著兒媳婦的鼻子罵她狐媚,就會哄丈夫,吃獨食不孝等等,還罰她跪著,結果沒跪多會兒,就見紅了,兩個月大的一個胎兒就這么沒了,婆家還說那是她自己沒用才坐不住胎。這娘家媽心疼的不得了,這才出來給女兒抓補藥,想著抓好了藥偷偷送去讓女兒熬了喝,指望婆家人體貼她,那不如相信豬會上樹。

大妞聽的心驚肉跳的。偏偏這來抓藥的大娘她以前也見過,連她女兒大妞都在街上遇見過呢,都住的不遠,大妞記得那姑娘長著鵝蛋臉,笑起來甜甜的。

在鄉下的時候也聽說過這種事,但是鄉下姑娘潑辣的多,當婆婆的不占理時,媳婦也敢打開大門哭著訴委屈給街坊四鄰聽。那會兒大妞年紀還小,就當個熱鬧看,看完就忘了。現在卻不一樣了,人長大了,感觸也不同了。

一想到阿青姐要出嫁了,以后受了委屈也得自己擔著,大妞簡直比阿青還惶恐。

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桃花在外頭也聽見了:“姑娘,要喝水嗎?”

大妞說:“不用,你睡你的。”

再翻個身,她在心里默默的數數,都不知道數了幾遍了,還是睡不著。這法子不管用,就開始背藥方。背藥方倒是挺催眠的,沒背兩個她就迷糊起來了。

可是即使睡著了,她也沒做好夢。大概是前兩天那事兒印象太深了,她夢里就夢見一個被婆婆百般折磨的小媳婦了,更令人驚恐的是那個被折磨的小媳婦竟然長著阿青的樣子。大妞急著想上去幫她,可是怎么用力都動彈不了。再一急,就醒過來了。

桃花已經醒了,她聽見屋里有動靜,披了衣服過來看,發現是做了夢,想喊她的時候姑娘已經自己醒了。

“原來是做夢啊……”大妞松了口氣,覺得頭上潮乎乎的,背上也好象出汗了。

桃花說:“我拿里衣來姑娘換一身兒吧?”

“也好。”這潮乎乎的實在沒法兒再穿著:“什么時辰了?”

“剛過四更。”

怪不得天都沒有亮。

等桃花把衣裳找來,大妞擺手說:“別暖它了,拿過來我直接穿吧。”桃花把里衣遞給她,大妞就在被子里換了,換下來的衣裳扔出來桃花收拾了放在一旁。這幾天雨雪綿綿,衣裳不方便洗,洗也沒辦法晾,用炭火熏爐來烘烤出來的衣服,總是跟在外面晾干的那不一樣。

天冷不想起早,要是夏天,醒了也就爬起來了。冬天天亮的本來就晚,被窩這么暖烘烘的真不想起來。

“你的被窩估計也涼透了,進來咱們一塊兒再瞇會兒吧。”大妞往里挪了挪,桃花順從的也在外側躺了下來。

“姑娘剛才夢見什么了?出了這么多汗?”

大妞有心想和她說,可是聽人家說,不好的夢要在天亮之后說,天亮之前不能說,會應驗的,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也沒夢見什么……”

“姑娘前些天去藥市,肯定很熱鬧吧?”桃花通情達理的轉了話題,輕聲問。

“可不……藥材多,人也多,我的腳讓人踩了好幾下。”大妞說著就笑了:“不過我也踩別人了。人挨著人,以前可不知道京城里有這么多同行,那些人好象互相都認得。”

“奴婢聽說這京里各行各業的,好象都有行會的,還有公推的會長呢。”

“我也聽說過,不過大家各干各的生意,弄這個行會干什么?還有人要給我爹下貼子,不知道是不是邀他入會的,我看我爹也不大上心。”

“這行會呢……”桃花也不大說得清楚,她也是以前聽說過,自己又沒有親眼見過經歷過,也就只知道一點皮毛:“好象是挺有用的。遇著大事的時候,一家藥鋪擔不起來,大伙兒可以幫上一把。好象行會還會決定藥材定價的事情,有的同行之間起了糾紛,行會可以幫著調停,免得上衙門打官司傷和氣惹麻煩。”

大妞點點頭:“那會長得有威望,別人才能服他啊。不然說的話沒人聽,那還有什么意思。”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妞知道張伯那個脾氣,實在是太壞了。對著自家人都難得有個好臉兒,對藥鋪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也不上心,說好聽了就是那個什么?對,閑云野鶴,品性高潔。說難聽點就是狗脾氣,萬事只憑自己高興,他可不會耐煩進個什么行會受拘束。

“人家送貼子給老爺,說明老爺醫術高明,醫德也好。”桃花挺慶幸的,自己雖然淪落到賣身為奴,可是主人家日子好過。她跟著姑娘,兩人關系處得也好。府里都說大姑娘有造化,跟著她的人將來也會更出息。可桃花看著夫人、姑娘身邊那些人明爭暗斗,不止一次覺得自己這兒的清靜太平實在太寶貴了。

“我爹要是不應的話,會不會被人排擠啊?”

桃花想了想:“不會的吧?咱們家又不是普通百姓,有吳大人呢,那會長再有威望,也是商家吧?”

“對對。”大妞又樂了:“這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趕明要是爹老了干不動了,她接手鋪子接著做生意也不用怕。就算吳叔到時候也老了,還有小山呢不是嗎?小山將來肯定也會有出息的,她就可以借著小山的光了。

“說起來,小山也快回來了吧?就是這天一下雪,怕他們下山的路沒法兒走了。”

“多半是要耽誤幾天。”

說了幾句話,大妞又迷迷糊糊的打起盹來,桃花也跟著又小睡了一會兒。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處處銀裝素裹,烏黑瓦檐在晶瑩的雪層下露出邊緣來,看著象是有人在雪白的紙上畫出來的一道波浪線。院子里已經掃過雪了,總得先把路掃出來,掃完的雪堆在墻角,大妞想起小時候她和小山兩個一起玩雪的事了。

小山說要堆個老虎,她也就依他了。兩人堆好了之后,是不是老虎看不出來,反正個頭兒挺大的。堆完了大妞擦了汗正想欣賞欣賞,小山上前飛起一腳把頭給踢掉了。大妞都傻眼了,問他干嘛要踢,小山振振有辭的說:“打老虎啊!我要把老虎打趴下!”

“我辛苦堆了半天的!”大妞可氣壞了,追著小山打,最后兩個人在雪地上扭來扭去的打成一團,還是吳叔來把他們倆給拉開的。

回去兩人都挨了吳嬸的罵,因為剛穿上的襖都濕了,又是雪又是汗的,沒法兒再穿了。別的襖又不夠厚,吳嬸把他倆的襖和褲子都脫了,讓他倆上炕蓋著被待著,自己去給他們烤衣服。兩個人哪里能夠老實,也忘了是因為什么,一會兒功夫兩人就在被子里又打起來了。

現在想想,當時小山可能已經是讓著她了,真打起來她不是對手。

當然現在更不可能打贏他了。小山在家的時候早起練功,一根棍棒能把地下的方磚敲裂。

大妞想起這個,難免覺得惆悵。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要是個男孩兒就好了,能跟小山一樣出門學藝,那么肆意,將來還能干一番事業。而且家里的香火也不愁了。

早上吃的小餃子有蒸的和煎的兩種。煎的更香,不過油大一些,大妞喜歡吃煎的,油汪汪的,靠鍋底的那面煎的脆脆的,一咬下去,肉汁兒就在嘴里充溢開來,別提多香了。

阿青就更喜歡吃蒸的,吳嬸也夾了蒸餅,把里面的餡兒喂給小石頭一點。粳米粥熬的稠稠的,用勺子舀了,小石頭可愛喝了。

吃的正香,聽著外頭有人說話。

吳嬸放下湯勺吩咐桃枝:“你去看一看。”

一大早的應該不會有客上門。

桃枝出去片刻,笑著回來了,一面打簾子一面說:“夫人快看誰來了。”

外頭有人大踏步走進屋來,帶著一身外頭的寒氣,臉讓風吹得紅紅的,笑著喊了一聲:“娘,姐姐,大妞,我回來了。”r1152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