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千金

第一百九十六章:從前不是這樣的

“哪里口不對心?我還需要言不由衷嗎?你別胡說八道。”

阮太后冷哼一聲,就聽順嬪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姐姐說的。她說您老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對她也是,哪怕見了面必定沒有好話,但是該維護疼愛她的時候,可沒有半點含糊。”

阮太后剛剛還是咬著牙,讓順嬪這一句話整的差點破防,只能扭頭恨恨道:“她還知道我維護疼愛她?她還有這個心?她若知道感恩,為什么要對國公府落井下石?你不用替她說話,她就是白眼狼,我還能看錯了?”

“您老看人自然不會錯,所以姐姐是不是白眼狼,您老心里明鏡兒似的。至于為什么她對國公府見死不救,這原因也不必我多說,您老自然清楚。”

順嬪嘆了口氣,站起身道:“其實很多事,不過是您躲在牛角尖里,不敢深想罷了。但凡午夜夢回,您睡不著時想一想和姐姐相處的日子,也說不出這些絕情的話。惡語傷人六月寒,這些話如今傷不到姐姐,傷得是您老自個兒。若這樣恨姐姐,就別想她,總之您身子健康平安才最重要。”

她說完施禮告退,這里阮太后身旁宮女忙趕上前小聲道:“如今大年下,順嬪娘娘也忙得很,還有個芳妃和她爭持,壽寧宮明顯是站在芳妃那邊,順嬪娘娘……其實也是艱難的,就這樣,還不忘一天兩次來探望太后,時不時打發人來問您的病情……”

“行了,別啰嗦,我難道不知?”阮太后揮揮手,坐起身咕噥道:“她也就是看著能干,沒有綿……沒有主心骨,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任誰在宮里單打獨斗,連個靠山都沒有,對手比自己位分高,還能游刃有余?就沒有這樣的人,順嬪娘娘很不錯了。因為這個,太后也該振作起來,給娘娘做個靠山,不然……壽寧宮就真要騎到咱們脖子上。”

阮太后半晌不語,想起那日在壽寧宮徐太后對她說的話,心中只覺百味雜陳。

“這還是當年在王府時,奴婢看著皇上置辦下的產業,那會兒皇上只是王爺,一轉眼,這都登基兩年了。”

常年不用的大宅子此時燃起了燈火,紅袖在屋里走動一圈,嘆息道:“這里只有三五個仆人日常打掃,娘子湊合住吧,好在一應用物都是齊全的,地龍燒起來,這屋里很快就會暖和起來。”

“這就很好了。”康清音在床上坐下,目光看著窗外:“紅袖,吃完晚飯,你就趕緊安歇吧。”

“知道了。我這就去廚房看看。”

紅袖答應一聲,轉身出門。這里康清音怔怔坐了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紅袖叫她吃飯,方回過神來。

吃完晚飯,眼看紅袖和阮堅以及陪同過來的幾個人都睡下了,康清音吹熄燭火,在屋子里坐了半刻鐘,方脫下外面大衣裳,露出里面黑色的短打夾襖,輕手輕腳出了門。

寒冬臘月的夜,當真是冷如冰霜,康清音心中卻是一忽兒冷一忽兒熱,很快,她便來到一座高大的住宅前,停在了墻根下。

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腦子里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當康清音回過神時,她已經鉆過那個熟悉的狗洞,來到高墻之內。

將近兩年未曾走過的路徑,依然熟悉得銘心刻骨,只是一路而來,原本熱鬧的府邸再沒有了曾經的歡聲笑語,哪怕此時已是深夜,身周四處萬籟俱寂的氣氛也未免太冷清了些。

整座府邸只有一處亮著燈光,康清音不知不覺就翻墻進到院中。

這院子是康晨的書房,她怔怔站在西南墻下的梅樹邊,心里想著:這個時辰了,爹爹還在忙碌嗎?他都多大歲數了,這樣搞下去,身體哪里吃得消?

人就是這么奇怪:從前中二少女時,因為認定母親是被父親害死,一門心思只想要對方的命。后來這塊心魔被阮綿綿和徐柔破除,又聽說父親接下來連遭打擊,甚至不惜賠上性命仕途,也要為自己報仇。雖然這些都抹不去他曾經對自己的忽視,但康清音心中,那份父女之情竟還是日漸深厚起來。

直到今天入城,她也還沒下定決心回來看一看,然而到了晚上,尤其是吃過晚飯后,這顆心便像貓抓似的,再也按捺不住了。

或許,自己只是表面掙扎,潛意識里早就做好了決定,不然為什么在出門前,就會把夜行衣穿在里面。

康清音想到此處,不由嘆了口氣,忽聽“吱呀”一聲,書房的門打開,一個老仆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提著個食盒。

“廚房屬實要再添幾個人了,先前老爺說是怕連累家里,把人散了大半,如今皇上也沒發火,老爺還是閣老尚書,這家里再這么下去,太不像話。可惜太太去了,人要是多起來,實在不知該由誰來管束。”

老仆嘟嘟囔囔地提著食盒下了臺階,一抬眼,就看見不遠處墻角似乎有人,他忙揉揉眼仔細看去,月光下只有樹影婆娑,哪里來的人?

“奇怪了,我剛剛明明好像看到大小姐,難不成是眼花?不對……大小姐都去了一年多,她的墳離這兒也遠……”

老仆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搖頭嘆息著出了院門,想是去廚房拿宵夜了。

康清音在樹后又躲了好一會兒,確定四下無人,方閃身出來,皺眉自語道:“爹還是禮部尚書,當朝閣老,怎么府里竟然破敗成這個樣子?廚房都沒人過來送夜宵,還得老李親自去拿?”

一面想著,便抬頭看向亮著燈光的書房,卻發現原本還映在窗上的人影竟然消失,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重新躲進樹后,這時就聽房門處傳來一聲斷喝:“是誰在那里?”

明月高懸,寒風凜冽,滿院花樹枝搖影移,康晨揉揉眼睛細細看去,哪里還有人影?

“果真是老了,我竟眼花到這個地步。”

康晨搖頭自嘲笑了笑,說完就見跟隨他二十多年的貼身仆人李普提著食盒走進院子。

“大半夜的,我說你不用去,我也不是非要吃這一口,廚房大概也歇下了。”

回到房中,康晨嘆了口氣,看著李普從食盒中端出一碗湯圓,澀聲道:“若是太太還在,哪里用得著老奴操這個心,就是大小姐在家那會兒,雖然不怎么和老爺說話,和太太也不和睦,也不會任由后宅變成這個模樣……如今也只得這一碗湯圓,走過來的一路,還涼了許多。”

康晨夾起一個湯圓送進嘴里,淡淡道:“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的,我風光得意了二十年,老來凄涼,想來也是命中注定。何況現在也不算太凄涼,官兒我不是還做著嗎?就是這會兒死了,那個敗家子坐吃山空,我也看不到,正是眼不見為凈。”

他這一說,李普更心酸了,哽咽道:“許是眼花,老奴剛剛出門時,好像還看見了大小姐的鬼魂,也不知是不是在那頭缺銀錢,可明明先前寒衣節的時候,老爺燒了不少紙錢……”

他只顧絮絮叨叨說著,沒發現自家老爺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向來看不出喜怒的臉上,滿是驚愕之色。

“你說什么?你也看見了?難道……不是我眼花?”

“啊?”

李普正擦眼抹淚呢,聽見自家老爺的話,茫然抬起頭:“老爺眼花?什么時候……等等,老爺,您……您不會也看見什么了吧?”

“院子西南角,那幾棵梅樹之后,我先前依稀看見有人影閃過,還以為自己是老眼昏花……”

不等說完,就見李普張嘴瞪眼,呆呆看著他,于是康晨就明白了,放下筷子幾步來到院中,四下尋了一圈,可哪里還看得見人?

“難道……真是大小姐的鬼魂?”

李普跟在他身后,喃喃念叨著。康晨到底是做了禮部尚書的人,頭腦還清楚,皺眉沉吟道:“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別是賊子宵小看著宅子冷落,所以過來探路。你明兒把從前的幾個護院找回來吧,大年下,原本就要防著賊盜上門。”

“是。老奴明天就去找他們回來。”李普振奮jing神,跟著康晨回到書房,想了想到底還是小聲道:“可是老爺,老奴先前看到的那個影子,高矮胖瘦,分明和大小姐十分相像。”

“賊盜多是矮瘦之輩。”

康晨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也畫魂兒:他是什么人?出了名的博聞強記過目不忘,雖然從前疏忽了女兒成長,但一家人每天也是要一起用飯說話的,那個影子的身材,的確是和康清音十分相像,難道這世上真得有鬼魂嗎?這怎么可能?

“老爺,夜已經深了,您快安歇吧,明兒雖然免朝,也要早起去衙門。”

自從妻子去世后,康晨決意為女兒報仇,也就沒再納妾,素日里極少回后宅,只在書房安歇,里里外外都是李普一個人服侍。

這會兒躺在床上,他睡不著,又開始琢磨院里那個人影,想著若不是鬼魂,又會是誰?總不能是清音死而復生吧?可先前女兒的骨灰都……等等,骨灰,那不就是死不見尸?

康晨猛地坐起身,喘了幾口氣,伸手擦去腦門上的冷汗。不知為何,明明剛才想到的是女兒死得不明不白,連尸首都沒有,但這會兒,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皇帝決定廢后時,對他說得那一句話:“康愛卿,你會后悔的。”

當時只覺這句話莫名其妙,然而此時,康晨緊緊握住拳頭,腦子里有個念頭瘋狂地要往外躥,但他怎么也不敢深想,更不敢相信。

在這一刻,明明jing神還很矍鑠的尚書大人不得不承認他老了,已經老到承受不起希望后失望的打擊。

歇在外屋的李普聽見里屋有動靜,忙起身查看,就看見老爺正在穿衣下床,他連忙趕過去:“老爺,您這是做什么?”

“我要進宮,我要見皇上,我要問一問,他和我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就在皇上決定廢后那一天,他和我說,說我會后悔。”

康晨急切地說著,這些話李普有些聽不懂,但有一件事他還是知道的:“老爺,這個時候,宮門早都落鎖,除非有叛軍兵臨城下,不然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打開。”

“是啊,我糊涂了。”

康晨愣住,半晌后嘆了口氣,頹然脫了衣裳倒回床上:“行了,你去睡吧,明早早點喊我。”

說是睡,卻哪里睡得著?康晨睜著眼睛直到天亮,連早飯都沒心思吃,隨便扒拉兩口白粥便去了衙門。

從小年開始,皇帝便免了早朝,直到正月十五后再恢復。今天恰好是臘月二十三,各處衙門都休憩了,只剩二三官員輪值。

康晨心急火燎過來,就見副手禮部侍郎迎上前道:“老大人怎么過來得這樣早?也好,如今就剩下咱們禮部還有些許事情沒處理完,早點處理了,老大人便可回家休息,這勞累了一年,也只有過年幾天能得點閑空兒。”

康晨哪有心思和他聊天,勉強鎮定情緒,對幾件重要大事做了安排,他就直奔皇宮而去。

從皇帝廢后之后,預想中的打擊報復沒有到來,但對比從前,林卓對這老家伙冷淡很多,但凡對上了,也完全就是公事公辦的模樣,沒有半點溫情可言。

這會兒正在壽寧宮陪徐太后說話,就聽人稟報說康大人求見。林卓有些詫異,但旋即回絕道:“就說大年下,朕忙得很,沒工夫見他,有什么事,等到大年初一宴請百官時再說。”

“是。”

小太監退下,徐太后就看著兒子,皺眉道:“康晨是老臣,偌大年紀前來求見,皇上怎可如此絕情?傳出去豈不傷了老臣的心?”

林卓冷酷道:“什么老臣?不過是個老賊罷了,不是他攛掇百官逼迫,朕和綿綿用得著分離?不過是看在他盡心國事的份兒上,朕才沒有秋后算賬。這會兒想起求見,怎么?他要見朕就必得見他?朕是這么好拿捏的人?”

“雖說他有錯,但皇上……”

徐太后不等說完,就見林卓站起身,不耐煩道:“好了母后,朕忽然想起還有事,就不在您這里用飯了。”

說完轉身離去。這里徐太后怔怔坐在椅子上,片刻后聽到院中傳來呼喝聲:“沒用的奴才,走路不長眼睛嗎?自己去慎刑司領十板子。”

徐太后忙站起身緊張道:“春雨,你出去看看怎么了?”

“是。”春雨應聲而去,片刻后回來小聲道:“是紅蕊,她因為沙子迷了眼睛,走路時用手揉著,沒看見皇上出去,差點兒撞上,惹惱了皇上……”

不等說完,就見徐太后頹然坐倒,面上似有些哀傷之色,輕聲道:“卓兒從前不太愛說話,但性子不是這樣暴躁的,這……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