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老天作美,灰蒙蒙的小雨在黎明前停下,給秋陽下的廣州城帶來陣陣清新涼爽的空氣。
廣州城的繁華程度讓安毅頗感意外,他按自己的原定計劃轉悠了一個上午,足跡遍及一德路、大西門、狀元坊和上世紀末毀于火災再次挺立起來的十三行,沿途看到了不少荷槍實彈的軍警,也時不時看到趾高氣揚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令安毅深感驚訝的是,他在十三行和故衣交叉街口的小鋪子里看到兩個老外,竟然能用無比順溜地道的粵語,為一只明代瓷碗和老板討價還價。這事對安毅觸動挺大,既然老外都能學會粵語,自己走投無路在此地覓食,怎么樣也要盡快學會。
中午,火辣辣的太陽將昨夜小雨到來的水分蒸發起來,廣州城遇到了一年中被稱為“秋老虎尾巴”的那段時日。離開喧鬧公園的安毅汗流浹背,一套明顯是軍裝改成的衣褲皺巴巴粘在他的皮膚上,讓習慣于天府之國潮濕溫熱氣候的他倍感難受。坐在長堤大馬路的樹蔭下,舉目望去各種煙館、賭場、茶樓妓院一家緊接著一家,不遠處聳立的仿歐式建筑被廣州人成為地標的先施百貨、新新百貨人來人往極為顯眼,下方的長堤碼頭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江面上的汽笛聲和圣心大教堂的報時鐘聲交相呼應,這恍如異界的獨特風情讓安毅目不暇接,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饑腸轆轆的安毅把紛雜的思緒收回,再次望向那一排長長的面向珠江的商行店鋪,想起不少由于西關大火和商團軍覆滅之后遷來的新店鋪面前的一張張招聘廣告,心里在盤算著先到哪家問問才合適一些。
不知不覺安毅的目光被斜對面一棟有著漂亮羅馬式圓柱的三層洋樓所吸引,洋樓大門前幾個大聲哀求的青年嘴里的濃重湖南口音讓安毅來了興趣,等他走過馬路靠近看看怎么回事的時候,大門左側院墻上的一塊普普通通的招牌把他嚇了一跳:黃埔軍校籌備處。
安毅心想黃埔不是辦得好好的嗎?怎么還在籌備?仔細一琢磨就明白其中的道理,大概是如今距離設置籌備處的時間沒多久,這塊牌仍掛在這里也不足為奇,處于繁華區的這個地方繼續作為軍校聯絡辦公地點更有好處。
兩個身穿灰色軍裝的工作人員顯然是對門口這群喧嘩的年輕人感到不耐煩,大聲呵斥幾句就讓這七八個滿臉哀求之色的年輕立刻返回自己的學校,年輕人卻不愿放過機會仍在不停地解釋申訴,無奈兩個工作人員已經閃身進入院內關上了漂亮的鑄花欄柵鐵門。
安毅好奇心起,走近院墻細細觀看張貼的《招生簡介》,費力地讀完幾排字突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要不是有著幾年打籃球鍛煉出來的敏捷反應,安毅的腦袋非被撞到院墻上不可。等安毅扶著墻站穩身子,撞到他的那個面目俊朗頗具英氣的年輕人已經來到他面前含笑道歉:“對不起了,我一時顧著說話,沒留意就撞上你了,傷著沒有?”
安毅根本就不知道面前這些人是誰,但他生性善良,人也大方和氣,聽了對方的道歉連忙揮揮手,用標準的普通話笑道:“沒事,我又不是老家伙撞一下骨頭就散架。”
對方幾個人已經圍了上來,看到安毅這么和氣也都友好地笑了。其中一個個子不高和安毅年紀相仿的短發青年非常細心,聽完安毅的話立刻意識到他不是本地人,再看到安毅個子挺拔長相文雅,以為也是來報考黃埔軍校的外省生,于是上前半步感興趣地問道:“老兄也是來報考軍校的吧?可第二期早就入學了,第三期尚未到考試日期,老兄來得不是時候啊?”
安毅連忙解釋:“不不,我不是來報考的,只是剛才路過這看到墻上的招生簡章一時好奇就停下了,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招工廣告呢。”
幾人一聽反應不一,看樣子就想告別離去。
倒是撞人的青年歉意未消又跟安毅說道:“我們是大本營陸軍講武堂的學員,只是我們的講武堂教官很少也沒什么正規教育,大家都不愿繼續待下去,向黃埔軍校提出申訴又沒人接納,所以今天又來反應情況,被拒絕后有點激動不記得看路了,對不起啊!”
“沒事。”
安毅想了想覺得不對:“既然你們是軍隊學員,怎么不穿軍裝?剛才我在第一公園看到幾個作演講的黃埔生可是一身軍裝的,你們這……”
短發青年看到同伴猶豫,大咧咧地接過話題:“實話對你說吧,講武堂已經沒人管了,吃飯都成問題,我們這是沒辦法才換上便裝趕到這里來申訴的,想讓大本營把我們轉到黃埔軍校去,否則不是虛度光陰了嗎?老兄你貴姓?來廣州一定挺長時間了吧?在何處高就?像你這體格,不報效國家太可惜了!”
安毅尷尬地笑道:“我也說實話吧,我叫安毅,安全的安毅力的毅,老家在四川,剛來廣州沒幾天,差點兒被當成商團軍砍腦袋了,接著就病了一場,剛好幾天沒吃的了,出來找個事做,否則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眾人一聽安毅如此誠實的話,人長得高大清俊頗有好感,加上自己幾個也是偷偷離開北校場講武堂的,身上的盤纏所剩無幾,被軍校籌備處工作人員拒絕之后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頗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于是就都走到院墻下圍成一圈,和這個會說一口漂亮普通話的和善年輕人聊起來。
撞到安毅的俊朗年輕人和氣地自我介紹:“我叫陳明仁,這位最年輕的叫李默庵,這是劉戡,這位是左權,這是李文、丁德隆、陳啟利,我們都是湖南老鄉……喂!老兄你怎么了?”
安毅張著嘴傻乎乎盯著側邊的左權,實在難以相信這個長得有點兒像共和國總理的人就是左權。安毅臉上滿是驚愕之色,聽到陳明仁的話回過神來,突然想起眼前這個俊朗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陳明仁又是一愣,限于歷史知識的貧乏安毅不了解其他幾人,但左權和陳明仁的名字他印象深刻。
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安毅迅速調整心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沒什么,只是覺得各位應該到黃埔去才對。剛才我路過第一公園的時候,聽到兩位女生指著高臺上的幾個黃埔生議論,說什么高臺上的都是黃埔學生領袖,左邊口才很好很有風度的那個叫蔣先云,正在演講的小白臉叫曾什么情,另一個好像叫賀衷寒……我走得急沒怎么留意就離開了。各位老哥,我看各位都是大將之才,要是去不了黃埔就可惜了,你們何不趕到北面的公園,找到那個什么蔣先云和賀衷寒他們,讓他們在老蔣面前幫說說情,大家都是年輕人肯定好說話,也許很快辦成也說不定。”
“什么?你竟然把尊敬的蔣校長叫做老蔣?”神態嚴肅不茍言笑的丁德隆不高興了。
“對啊!賀衷寒是咱們湖南岳州人,一定不會拒絕幫忙的。”個子敦實方面大耳的劉戡這時可不管安毅對蔣校長不尊敬,畢竟自己的前途要緊。說來也有趣,劉戡一嚷嚷大家都忘了安毅的不敬。
一直沒開口的左權說話了:“這不失為一條路子,聽說蔣巫山(蔣先云的字號)深得蔣校長的信任,又擔任俄國顧問的秘書,在黃埔同袍和革命軍中很有威信,如果能請他幫忙,希望就大了。”
“對啊……”
“我同意!”
“馬上就去吧。”
一群為了自己前途在緊張商議的熱血青年忘記了安毅的存在,安毅看看也不在意,想到要找一家商鋪應聘的事情連忙告辭離去。陳明仁幾個也客氣地和安毅話別,等安毅一離開幾個人迅速向北疾行。
令陳明仁等人慶幸的是,蔣先云和賀衷寒見到這幾個倒霉的老鄉很熱情,聽了幾個人的遭遇之后立刻表示愿意幫忙,果然半個月不到這事就辦成了:蔣先云說動了愛才的鮑羅廷,曾擴情打動了校長蔣介石,被兩份報告驚動的大元帥孫中山在例會上一提出此事,立刻得到大多數人的附和。
十一月十九日,經大本營軍政部和陸軍講武堂交涉,陳明仁、左權等一百四十六人如愿以償轉入黃埔軍校,當日上午十一點半,黃埔軍校專用的大電船“南洋號”載著這一百四十六名全副武裝的熱血青年在軍校碼頭靠岸,蔣介石、廖仲愷、周主任等領著全校官長在碼頭迎接,檢閱了這個滿懷激動精神煥發的一百四十六人隊伍,并立刻編入黃埔正規生序列。
這一切安毅毫不知情也漠不關心,與陳明仁等人分手之后他繼續沿南堤馬路向東走去,力爭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他之所以沒有報考軍校,并非他不知道其中蘊含的巨大機遇,而是他實在沒有這樣的能力,看了《招生簡介》前幾條的安毅非常有自知之明,試想:一個沒有身份證明沒有學歷沒有國民黨員作保、連繁體字都讀不全又不會寫毛筆字的人,要去報考軍校豈不是自取其辱?
再一個,剛剛到來的那天晚上,狂暴的殺戮深深震撼了安毅,以至于直到昨晚他仍從噩夢中驚醒。成都九眼橋上黑幫們毫無顧忌的傷害,珠江碼頭上血腥的殺戮報復都在他內心深處投下巨大的陰影,劫后重生的他比誰都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活著的每一天。
此時的他早已沒有了球場上英姿勃發指揮若定的氣度,沒有了與工友學友之間大大咧咧無話不說的豪爽,轉而變得謹慎小心事事三思而行。
也難怪,一個剛剛走進社會工作不到一年的十八歲青年,突然遇到這匪夷所思的一系列變故,在心智尚未成熟思想尚未定型的關鍵時刻,他的性格一點不變反而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