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心醒過來的時候,艾瑾凌和方駿已經不在身邊了,也沒見到那些客人,自己正在一個像是休息室的房間里,躺在沙發上,身上還蓋著方駿的西服。
想來,是自己悲傷過度,哭得太厲害直接暈了過去,被方駿送了進來吧。
艾心揉了揉后腦勺,覺得腦子有些疼,想起來找杯水喝,可這房間里卻空空蕩蕩的,連個飲水機、柜子什么的都沒有,除了個沙發就是窗戶和門了。
“嘶……”
艾心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是難受的很,便從沙發上爬了起來,準備打開門出去找一下方駿。
“你還要臉嗎?!”
手停在門把手上,還沒來得及擰開門鎖,艾心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大概是剛才把頭摔到了,還沒緩的過來,雖然知道這聲音熟悉,艾心一時卻沒想起這是誰來。
“好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說,非要在這里鬧么?”
另一個熟悉的男聲響了起來,艾心立即反應過來,這是方駿。那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啊。
艾心低下頭,暗自覺得好笑,自己連艾瑾凌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大概真是親情淡薄到一種程度了吧。
“我鬧?”
門外傳來了艾瑾凌的冷笑聲,一時嚇住了艾心,她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時候還是不要開門出去撞槍口的比較好。
雖然害怕,但她也關心父母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吵架。雖然平日里艾瑾凌的態度一直都是盛氣凌人,但也不經常會說這種傷人的話。
再說了,艾瑾凌最要面子,不是特殊情況極少會在外面鬧事,她最怕的就是被人看笑話,尤其今天這種日子,艾心覺得她不會這么不懂事的。
“方駿,你給我搞清楚了,今天是什么場合。你們倆不要臉,我艾瑾凌還要臉,當著那么多親朋好友和你的同事,她來,算個什么東西?”
門外依舊是艾瑾凌略帶尖酸刻薄的冰冷語氣,但艾心能感覺到,艾瑾凌已經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火了。
這要是在家里,艾瑾凌應該直接開始拆家了。
但她還是不明白,艾瑾凌口中的“你們倆”指的到底是誰。現在外面應該只有方駿和艾瑾凌兩個人,艾瑾凌這話……難不成,艾瑾凌所謂的“你們倆”,說的是方駿和艾心嗎?
這就讓艾心更是一頭霧水了,在這種日子里兩個人吵架就算了,還帶上了自己?
艾心努力地回想了一遍,自己從在學校接到電話一直到來這里,應該沒有做錯任何事,也沒有什么不合適的舉動,不可能惹怒艾瑾凌啊。
難道說,艾瑾凌是知道了自己周日為什么沒能去看爺爺,沒能見到爺爺最后一面的真實原因了嗎……
想到這里,艾心不可控制地打了個冷顫,一直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冒出了頭,蔓延到了全身,即使是炎炎夏日也讓她感受到了一身的寒意。
“好了,我都跟你說了不是我讓她來的,你別鬧了行嗎,我馬上就讓她走!”
方駿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著急,但還是帶著往日在家里那習慣性的卑微,像是哄著艾瑾凌,又像是在威脅她一樣。
沒過兩分鐘,外面就再次響起了方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打電話一樣。
“喂,嗯……那個……今天這場合不太合適,你要不然還是先走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想來鞠個躬……但是今天……”
方駿話都還沒說完,艾心就聽到了艾瑾凌用盡全身力氣的一句“我呸”,隨即應該是艾瑾凌搶過了電話,開始破口大罵起來。
“你他媽要臉嗎?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鞠躬?你憑什么來鞠躬?我給你五分鐘馬上給我走,你個不要臉的婊……”
艾瑾凌還沒罵完,方駿就奪過電話來,似乎還想說句什么來圓個場,但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你太……”方駿氣得手有些發抖,但還是忍住了自己本來想出口的詞,咽了下去,“太粗俗了……”
“粗俗?”
艾瑾凌冷笑了起來,上下打量著怒火難平仍然保持著自己謙謙君子形象的方駿,只覺得有些反胃,卻失去了吵下去的力氣。
“方駿,今天這種日子我就容你一次,以后再讓我看見她,你們倆可就沒這么好過了。”
說完,艾心就聽到了艾瑾凌那熟悉的高跟鞋聲音,越來越小,但卻步步有力,看來是帶著還沒消散的怒氣先離開了。
幾分鐘之后,方駿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氣聲,外面安靜了下來。
就在艾心以為人已經走完了,自己可以開門出來的時候,忽然響起了腳步聲,漸漸走遠,艾心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方駿根本就還沒走。
到底是怎么樣的情況,才能讓一直在艾心眼里無所不能的方駿都如此愁眉不展,一個人靜靜地待了這么久,這該是多么沉重的心事。
那時候的艾心不明白艾瑾凌講的那些話,又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去想過那些事。在她的印象里,方駿是一個幾乎不可能犯錯的人,不論是工作的認真態度還是對于家庭的責任感都不是一般男人可以比擬的。
艾心從小到大,對于未來老公的理想,就是方駿這樣樸實卻有些才華、負責任卻絕不死板的成熟穩重型男人。
大概等了十多分鐘,艾心已經聽不到外面有任何聲音了,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一絲門縫,偷偷地觀察著外面。
果然,艾瑾凌和方駿都已經離開了。艾心這才舒了一口氣,從房間里走出來,又輕輕地帶上了門,辨別了一下方向之后便朝著靈堂的位置走了去。
回到屋內,時間還挺合適,正是吊唁開始,來的客人依次跟家屬握手并鞠躬的時候。艾心偷偷地從后面鉆進了家屬的隊列中,聽著屋內奏起的哀樂,心里滿不是滋味。
方駿的母親前些年走了,這些年家里只有爺爺,所以即使工作繁忙方駿也會每隔一天就到父親家里去看看,添置一些柴米油鹽或是食物,順便看看父親的身體情況。
這次住院,方駿也沒請護工,和艾瑾凌輪流在醫院照顧,中間還請了四五天的假期,不眠不休地在醫院看顧著。
不論是親友還是同事,都知道方駿是個大孝子,當年他母親生病住院的時候,方駿就是一個人兩頭跑,硬是不請護工地照顧老太太一直到臨終。
那時候的情況可不像現在,方駿的母親是因為腦退化走的,對他們來說和老年癡呆沒什么兩樣,不說吃飯出門了,就連大小便都沒辦法自理,也不認人,還經常發脾氣。
艾心還記得,那時候有奶奶的朋友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看望她,卻被奶奶惡語相向,胡咧咧地罵著人,直接把人家趕跑了。
對于方駿她更是變本加厲,雖然這不是她的本意,但艾心看在眼里卻也實在是心疼方駿。一個在單位里說東就沒人敢往西的干部,竟然在醫院里天天給老太太換洗著全是大便的褲子和尿布。老太太要是開了口,方駿沒能馬上答應一聲跑過來的話,又是一頓破口大罵。
就算這樣,方駿也毫無怨言地照顧著自己的母親,面對她的大小便失禁、無理取鬧、各種侮辱都從未露出過一絲絲不耐煩的神色,硬是這樣扛了半年多,扛到了老太太去世。
那時候,有些人曾經表達過,老太太走了對方駿來說是一種解脫,艾心甚至都在心里這樣想過……可方駿,完全沒有解脫的樣子,反而看起來比之前更顯疲憊。
“心心,以后爸爸就沒有媽媽了……”
艾心記得,那時候在靈堂里守夜的時候,方駿曾經注視著棺材,這樣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地對自己說過這句話。
也是因為這樣,艾心便毫無質疑地相信著方駿對于這個家、整個家的責任感,只要是親情,即使有再重的負擔,方駿也會竭盡全力地去維護一個家的完整。
所以,在后來發生那一切的時候,艾心的家庭不僅崩塌了,從小到大一直信奉的價值觀和當做神明去敬仰的父親形象,也一起崩塌了。
爺爺走了不到兩年,尸骨未寒,艾心甚至都還沒能忘記出殯那天的種種畫面……就像被詛咒了一樣,她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地方。
還是熟悉的地址,還是熟悉的布置,還是熟悉的那些擺設……甚至連棺材和遺照擺放的位置都一樣,而來的客人也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家里的親友和方駿的同事。
這一次,艾心沒有辦法再哭到暈過去了,因為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做。
明明才不到兩年,自己還僅僅只是一個剛滿十五歲的青少年,卻要照顧著所有客人,為他們斟茶遞水,還要陪著他們聊天……
最重要的是,出殯的時候,她還要捧著那副遺像,走在隊伍的最前列。
因為,這次葬禮,逝者是她的親生父親,方駿。
艾心甚至都記不起自己是怎么到這個地方來的了。
她還記得自己偷偷從家里跑出去,去了趟深圳,參加了童宇的專輯簽售會,還看了看深圳的風景,吃了些當地的特色小吃,然后就接到了艾瑾凌奇奇怪怪的電話,雖然她沒發火,但艾心還是緊張地立即就買了回家的機票,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機場。
然后……然后……艾心在機場等著登機的時候,在手機上就看到了新聞……
方駿,出了車禍,在市區與郊區的分界線上撞上了護欄,車子直接被護欄彈了出去,與迎面而來的兩輛車相撞,當場死亡。
艾心沒來得及細看那新聞,只是看到“方駿”、“車禍”、“死亡”幾個詞就已經完全失了理智,連手機都拿不穩,坐在原地發起抖來。
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出現了……當年、當年在爺爺的葬禮上,她就感到這是一種詛咒。
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失去了與至親見最后一面的機會,這已經是大不敬的事情了,是一定會遭到懲罰的。這兩年艾心繃緊了神經,絕不敢有一絲松懈地生活,只期望這報應可以來得晚一些,讓自己有時間先為父母盡孝再說。
可沒想到,這報應不僅來得如此迅速,竟然沒找上自己,而是報在了方駿的身上。
艾心來不及思索方駿為什么會出現在去郊區的路上,也來不及思索這車禍發生的原因,更來不及思考自己的以后、這個家的以后……
機場廣播里不停地重復著艾心的名字,像是一道催命符一般,把艾心從恐懼與不安中拉了回來。她撿起地上的手機,站起身來剛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拿上了自己忘記的書包,急匆匆地趕上了飛機。
飛機落地時她就像是趕著去投胎一樣,第一個就解開了安全帶沖到了機艙前面,準備著第一時間下飛機。
“妹妹,不好意思哦,現在還不可以下飛機。”
“飛機不是停了嗎?”
艾心看著面前一臉笑容的空姐,此時卻感到無比的煩躁。
“嗯,但是前面頭等艙和商務艙的客人會先下去哦,妹妹你稍等一會兒。”
“憑什……那個……不好意思,我家里真的有很重要的急事,親人過世了我趕著回去,您能通融一下嗎?”
艾心本來理所應當地想問一句憑什么,可這時才想起來這本來就是頭等艙該享受的服務之一,只恨自己訂機票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這件事,習慣性地就買了普通的艙位。但她確實十萬火急,只能軟下性子來跟空姐求著情,希望對方能夠破一次例讓自己先下去。
“妹妹,我去給你請示一下吧……這個我也做不了主,要是這樣讓你沖出去了,問起責任來我也擔不住。”
空姐似乎是有些動搖,但就像她說的,她也沒有權利讓艾心先于頭等艙的客人先下飛機。
“那就麻煩您了,太感謝了。”
艾心知道這已經是對方能做到的極限了,便趕緊道了個謝,站在機艙里焦急地等待著。
本來一下飛機,艾心就想立即打車去殯儀館,可忽然想起來艾瑾凌的囑咐,自己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衣服,現在過去只會讓艾瑾凌覺得面上無光,免不了又是一頓責罵。
在趕回家換衣服的車上,艾心第一次這么痛恨傳統的繁文縟節,如果不是參加葬禮一定要穿一襲黑衣這么操蛋的傳統,她也許還能早見到父親一個小時。
但很快,艾心就把這種想法從大腦中驅逐了出去,并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以作警醒。
現在走的人是自己的父親,不論什么規矩都是對父親的尊重,自己竟然會出現這么忤逆的想法,算了……自己就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當年會為了一次約會而不去看爺爺,現在也會因為不懂規矩差點壞了葬禮的傳統……
艾心脫力地靠在了前面駕駛座的背后,閉上眼睛,只希望這輛車能夠開得再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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