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半個月沒露面的林朝陽出現在圖書館,他跟同事們打了個招呼,跑去找館里領導銷了假。
又想起謝靳那個電話,便跑到傳達室,“謝師傅,打個電話。”
昨天謝靳打來電話時留了他們劇組招待所的電話,他打了過去,招待所說劇組的人都出去了。
這時候打電話就是這樣,雙方總要互相等著,有時候還不如發電報方便。
等到傍晚快下班的時候,謝師傅跑過來說有電話。
謝靳那邊剛從外面回來,“喂,朝陽啊,我這邊景都勘好了,今天剛開機,你哪天過來看看啊?”
“我就不去了吧,前一陣請了假,今天剛上班。”
“你是原著,又是編劇,電影開拍哪能不過來看看啊?抽幾天時間吧,三五天就行。
看看景、看看演員的狀態、看看我們拍的氛圍,是不是跟你心里的故事一樣。”
謝靳語氣誠懇,有《天云山傳奇》珠玉在前,再拍同類題材的《牧馬人》,他的有壓力也很大,迫切需要人來肯定他的想法。
“那你讓你們廠里幫我請個假吧,我是不好意思請假了。”
“行。”
兩人電話溝通完的第二天,滬影廠以電報的形式幫林朝陽請了個假,謝靳甚至還讓人幫林朝陽把火車票都買好了。
火車票都訂了,林朝陽不走都不行,反正假也請了,就當是出門旅行了。
山丹軍馬場在甘肅,但林朝陽的火車在蘭州轉車,由蘭州火車站坐上了前往山丹火車站的火車。
火車一路朝西北進發,經過幾個小時的車程才來到位于祁連山腳下的山丹縣。
出了火車站,劇組的車已經等在那里了,來接林朝陽的是副導演鮑芝芳。
山丹軍馬場位于河西走廊中部,建設于五十年代,一直都是國內重要的軍馬培育基地。
這里地勢平坦,水草豐茂。初春四月,遼闊的草原翠綠蔥蘢,廣闊無垠,碧波蕩漾,令人陶醉,鮑芝芳坐在車上一路給林朝陽介紹著當地的風土人情。
馬場屬于蘭州軍區下轄,《牧馬人》劇組現在住在軍區第一招待所。
到了招待所,鮑芝芳先給林朝陽安排房間。
“呦,套房,這待遇超標了吧?”林朝陽一進房間便問道。
“這算是軍區對我們的照顧。”鮑芝芳笑著說道。
安頓下來之后,林朝陽歇了兩個小時,等晚上的時候才見到謝靳。這兩天劇組剛開機,他忙的腳不沾地。
見到林朝陽的到來,他很是高興,晚上置備了一桌酒席算是給林朝陽接風。
吃完飯,他又把劇組的幾個演員叫到房間,跟林朝陽見見面。劇組有名有姓的演員二十多個,年齡普遍都在三十歲以上,挑大梁的反倒是朱時茂和叢珊兩個年輕人。
兩人被選為男女主角后就被謝靳扔到了甘肅來體驗生活,一晃快三個月過去了,兩人身上少了些城里人的白凈,多了幾分質樸。
“不錯,氣質挺符合人物。”
林朝陽的首肯讓謝靳心情舒暢起來,也讓朱時茂和叢珊兩人高興不已。
電影還沒開拍,他們的心情都有些忐忑,林朝陽的肯定讓大家感到了安心,之前的那些苦也不算白吃。
翌日一早,劇組五點多便起床準備出發。
山丹軍馬場占地廣大,《牧馬人》的日常戲份在二場三馬隊,離著招待所快三十里地,一早出發得開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好在這些年馬場的路修的不錯。
忙活了一早上,快八點的時候,劇組終于開拍了。
今天的第一場戲是許靈均剛從勞改隊被放出來,分到了馬場,鄰居董大爺夫妻倆給他釘門簾、送飯,很有人情味的一場戲。
里許靈均的房子是土坯房,四下漏風,拍攝現場的土坯房是臨時搭建的,還原度很高,可以說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
這兩天沒有女主角叢珊的戲份,可她還是跟著劇組來了,算是提前適應適應環境,找找人物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無聊,這姑娘帶了一本《十月》來。她正縮在角落里看書,不想被謝靳發現了。
“你怎么還?”
謝靳的話讓叢珊不知所措,她站起了身,手指不安分的搓著衣角,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
“小叢,別緊張。謝導不讓伱,是想讓你沒有雜念,能夠更專注的投入到人物當中。
你沒有什么表演經驗,只有把自己放在人物里,才能詮釋出秀芝這個人物的精髓來。”
聽了林朝陽的話,叢珊松了口氣,“謝謝林老師。”
謝靳叮囑道:“有時間就好好揣摩人物,別把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在他的劇組里,一向要求演員進組之后就要“斷念”,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角色上。
馬場輕易不讓動火,所以中午劇組吃飯是由三大隊的老百姓送飯。
吃飯的時候謝靳問林朝陽,“待了半天感覺怎么樣?”
“不錯,挺符合我想象中的樣子。”
謝靳點了點頭。
下午拍完戲返回招待所,剛吃完晚飯,謝靳叫林朝陽去房間說有場戲想跟他商量一下。
到了謝靳房間,在電影里飾演郭蹁子的牛犇也在,他是滬影廠的演員,跟謝靳是同事。
“老牛跟我商量,說這場戲里這泡尿是不是就別給鏡頭了?”謝靳說道。
劇本里有一場戲的細節是郭蹁子對著貼在墻角的大字報小便,謝靳在弄分鏡頭劇本的時候還特地給了那張大字報一個特寫鏡頭。
牛犇不想要這個鏡頭的原因很簡單,他飾演的人物干出這種事,電影上映之后,少不了要引起爭議。
但林朝陽不解的是謝靳的反應,他問謝靳:“你之前寫的時候怎么沒提?”
謝靳臉色微微尷尬,“這不是讓《天云山傳奇》搞怕了嗎?”
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天云山傳奇》從籌備到拍攝再到小規模放映,負面評價一直層出不窮。
現在雖說大局已定,可以過審,并且得到了許多有力人士的支持,可謝靳也不想再經歷一番像之前那樣的苦頭了。
“這個鏡頭很有諷刺效果,觀眾如果在電影院看到一定會會心一笑的。我覺得咱們完全沒必要諱疾忌醫,都什么年代了,對大字報就應該是這種態度。”
謝靳本來也在猶豫之中,林朝陽是原著和編劇,在他這里話語權非常重,見林朝陽這么堅持,謝靳便說道:“那好,這個鏡頭就留著。”
“那這場戲呢?”謝靳又指了另一場戲給他看。
這場戲是許靈均被平凡后,補發了工資,他拿著工資交給了妻子秀芝。
清清看著媽媽在吃力的數著鈔票,又用小手摸摸媽媽手中的錢,天真的問:“媽媽,爸爸怎么弄來這么多錢呀?”
秀芝看看清清,感嘆道:“當了二十年‘老Y’補的。”
清清認真的對秀芝說道:“媽媽,長大我也要當‘老Y’,掙好多好多錢。給你買一雙皮鞋,像小宋他媽那樣,噠噠噠……”
林朝陽看著這場戲,心里明白謝靳是真讓《天云山傳奇》的風波給搞怕了。
這情節里本來就有,寫劇本的時候也有,之前謝靳也沒說過有什么問題。
“我看你壓力有點大,是別人跟你說什么了嗎?”林朝陽問。
謝靳神色有些黯然,“確實是有些風言風語,之前部里領導問過廠領導,說你們又要拍'Y派'的戲,《天云山傳奇》的苦頭還沒吃夠嗎?電影局那邊也有壓力,說有人想讓我這部電影下馬。”
聽了謝靳的話,林朝陽沉吟著,“我是這樣想的。有人不想讓我們拍這部電影,想方設法的阻撓,這很正常。
要阻撓我們的只是一小部分人,他們越是阻撓,越是說明我們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現在不是以前了,只要我們堅定信心,誰還能把我們都抓起來不成?”
林朝陽的語氣堅定,表情剛毅,謝靳聽著他的這些話面露愧色,“到底是老了,沒有你們年輕人的這種堅決和擔當。”
“《天云山傳奇》你都拍出來了,《牧馬人》還有什么好怕的?”
林朝陽的底氣來自于他清楚的知道《牧馬人》的未來命運,經過他的一番鼓勵,謝靳堅定了幾分信心。
“你說的沒錯!《天云山傳奇》都熬過來了,《牧馬人》要面對的環境再差也不會比它更差。”
被林朝陽開導一番,謝靳心情大好,非得拉著林朝陽喝點酒,還叫來了制片主任畢立奎和攝影朱永德作陪。
林朝陽在《牧馬人》劇組待了三天時間,白天去片場,晚上還要陪謝靳喝酒,這天晚上喝完酒,他一把拉住制片主任畢立奎。
“老畢,明天給我訂火車票,我得回燕京了。”
畢立奎盛情挽留道:“你這才來幾天啊,怎么不得待半個月,你現在可是謝導的主心骨。”
林朝陽擺擺手,“不行了,再待下去要變成泡酒的藥骨了。”
畢立奎聞言不禁莞爾,說道:“那你跟謝導商量一下。”
“你先買票,明天我跟他說。”
“行。”
次日一早,林朝陽跟謝靳提出了告辭的打算,謝靳去還想留他在這里待幾天。
有林朝陽在,他感覺自己這幾天的精神壓力明顯比之前小多了,這么上好的解壓神器,他怎么能輕易放走呢?
可惜林朝陽不干,下午畢立奎帶回了車票,他連夜逃竄上了火車,又折騰了兩天時間才回到燕京。
他一回家,就看到了立在客廳里的三塊匾,其中兩塊黑底金字,一塊上寫著“天上仙音何處覓”,另一塊上寫著“人間至味此齋尋”。
“這怎么還多了一塊?”林朝陽問。
陶玉書把那塊匾額亮出來,“‘尋味齋’,這不剛好掛在門楣上嘛!”
林朝陽笑著說道:“這個老鄧,考慮的還挺周全的。”
“做都做好了,你有時間去棉花胡同那把這幾塊匾都掛上吧。對了,院子是不是該找人修修了?這都四月份了,再過段時間就要下雨了。”
“好,明天我去張羅張羅。”
次日一早,林朝陽來到圖書館,杜蓉一見他就調侃道:“呦,大忙人回來了!”
之前燕影廠幫林朝陽請了半個月的假,這回去甘肅來回也將近十天,一晃快一個月的時間,林朝陽總共也在沒圖書館待上幾天。冷不丁上班,還有點不適應。
九點多鐘,他剛給一個學生登記完,就見本來安靜的圖書館內突然躁動了起來,那些學生好像聞見了蜂蜜味道的狗熊,沖出了圖書館。
“怎么了這是?”
杜蓉是個閑不住的性子,跑出去打聽了一下,興奮的說道:“汪嘉偉他們來了,男排的隊員們都來啦!”
她臉上泛著紅暈,語氣激動,“朝陽,你先幫我看一下。”
說完不等林朝陽反應,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中國男排隊員們現身燕大,迅速便在燕大校園里引起了轟動,無數學生老師趨之若鶩,以至于圖書館在短短幾分鐘之內便人去樓空。
“就是進個世界杯,又不是得世界冠軍了!”林朝陽嘟囔了一句。
學生們都跑光了,借書處前臺的工作也可以暫停了,林朝陽走到圖書館外。
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人頭攢動,學生們烏壓壓的聚成一堆,想必在人群的中心處,應該就是男排的隊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