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夜城

第三十三章 散步

每增加一個C型,必須上報,重新建檔。否則作為醫生瀆職,將取消行醫資格。

梁初面無表情的將檢查報告指給路恩看。路恩沉默的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點頭。

C型,而且發病,是完全不可逆的。意為著失去所有的社會責任,以及權益;意味著將只能依靠極其微薄的社會救濟生活,靜靜等待死亡。

大嬸把頭蒙在被子里哭,路恩沉默的拍著她的背。基因修復手術那么貴,而且,這么多的異變基因,已經沒有基因手術的價值了。

放棄了最后一絲掙扎。生活的重擔,從此全部落在了路恩尚且單薄的肩膀上,高昂的學費、病弱的母親,將是他未來數年全部的生活……

看著大嬸微微顫抖者手,在電子報告書上按下自己的指紋的時候,梁初很想抽回手,可是,還有后續針對性治療,所以,她知道不能。

等了一會兒,路恩一直低著頭不說話,梁初欲言又止半天,還是咽下了剩下的話,轉身走出治療室。

“等等。”路恩抬起頭叫住她,“你是不是忘記了什么。”

她沒有忘記,但是……她猶豫著停下腳。

性染色體異常,意味著后代也許已經遺傳了病變基因,任何一個醫生,此時都應該要求檢查其子女的基因是否已經異變。

如果這次不提出檢查,將來路恩被查出來有異的話,她極有可能被舉報,受到嚴厲的處罰。

但是,聯邦醫學院能招收健康混種,絕對不會接納一個C型混種,而且,C型不可能考任何執照,連駕照都不行。

也許,檢查結果僥幸還是普通B型呢?

但如果……

一人那么光明的前途,他的未來就在可以預見的遠方,但是此刻握在她的手上,脆弱得一伸手就能掐斷。

梁初內心天人交戰,痛苦無比……

被處罰而已,沒有瀆職那么嚴重吧——要么罰款,要么禁止行醫數年……對,不能行醫就不能行醫吧,姐還不稀罕呢,姐的要考的可是生命工程師!

她回過頭,對著路恩粲然一笑,“我今天沒有見過你,所以……不方便檢查!”

路恩愣住了,原本早就攥得發白的手此刻緩緩松開,大概隱約明白了發生了什么,大嬸意外的和兒子一同看向梁初,閃爍的目光里有驚訝,有驚喜,更多的,是無可名狀的感動……

“你……”他深深的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大嬸也是滿臉的不安,又期期艾艾的望著她,趕緊伸手推兒子上前去感謝梁醫生。

“算了,快別說!”梁初擺擺手,做了個噓聲的動作,促狹的笑起來,“將來你會報答我的嘛,我都知道!”

可是路恩沒有笑,而是一本正經的看著她,眼內神情復雜。

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是,我記得。”

“唉呀,搞那么嚴肅干嘛,你這話我收下就是了!不過,你今后可要當心點,別隨便把自己弄進醫院,不然指不定我就被你給坑了!”梁初笑著說完就往外走,“藍醫生今天休息,我得忙去了,好好照顧你母親吧!”

新的時區開始,診所里的人漸漸少了。梁初使勁伸了個懶腰,提著藥水走進治療室。

大嬸已經疲倦的睡去,路恩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你累的話可以在這張床上暫時休息一會兒。”梁初指指旁邊的手術床,“這床暫時不用,用的時候我再消毒吧,只要你不嫌床窄。”

“不用了。”他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累,倒是你去休息一會兒吧。”可是他灰色瞳仁周圍密布的血絲說明他這些天肯定比她累得多。

這家伙,就是這么犟!梁初不想再和他討論誰更累的問題,走上前換上藥水,讓機器人看守著。

“既然不累,就陪我去吃點東西吧,我一個人可不敢單獨出去。”她說的倒是實話,自從上次被襲,她已經很少出診所,除了馬克送飯的時候,天天泡營養糊吃。萬不得已出去都一定要找個患者家屬陪著自己。反正這里的人都挺喜歡她,倒是很樂意陪她。

路恩看了看母親,知道沒事,于是點點頭配梁初走出門來。

“這里氣候真好,雖然是夏天,都不需要溫度調節器。”梁初愉快的走在空中街道上,只要脫下白大褂,她就又回到了那個堅強陽光的小女孩。

路恩目視前方,咽下了差點出口的那句“沒有陽光雨雪,當然比不得你們的四季分明”。想了想,好像他還從來沒有試過同面前這個女孩好好說話吧,算了,還不如就干脆沉默。

她等了半天,既沒收到一句嘲諷,也沒看見他大步流星的甩下自己往前走,反倒意外的看了看身側的路恩——精致的白色臉龐如同萬年堅冰,看不出一絲喜怒,究竟是沒聽到呢,還是懶得理自己啊?

“喂,你這些天都在干嘛呢?”梁初試探的問。

“沒干嘛。”他淡淡的,透著不耐煩。

好像有點正常了,梁初暗暗點點頭。

“你想吃什么?”

“隨便。”

談話談成這樣也是沒誰了,算了,她自己挑了一間面館,進門找了個位置和路恩面對面坐下來。

兩碗面很快上齊,她嘗了一口,味道很好。

雖然不是第一世界才有的有機菜館,但是在這里總能時不時遇到一間小店,把普通的食材做出各種美味。認真對待食物,也就是認真對待生活的態度,一碗好吃的面,也能燃起梁初對生活的熊熊熱情。

梁初一邊大口吃面,一邊含糊的說:“等我將來有了錢,就要去周游世界各地,把所有的當地小吃都嘗一遍,也算了卻平生一大夙愿!”

路恩抬頭輕輕看了她一眼,不說話,又低下頭繼續吃面。

梁初敲敲他的碗,“路恩同學,你別這么悶行不行,聊天就是要天南海北的聊啊!比如現在你就可以說說,你將來想干什么?”

“干什么?”他看她。

“你會不會聊天啊!是我問你耶!”

路恩吃完筷子里的面,抬起頭認真的想了想,“就想多掙點錢吧,別的沒想過。”

梁初翻個白眼,怎么這么俗,而且還煞有介事的說出來!

“你小的時候就沒有什么遠大理想啦,人生抱負什么的,生下來就想著掙錢?”她開始淳淳善誘。

“還真沒有。”

眼看她又要著急,他忙解釋道:“我從小跟著媽媽,她是別人家的傭人,常年做著最臟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我從記事起就知道要多幫媽媽干活,讓她能早點休息。然后,就是要抓住一切機會念書,長大掙了錢,她就可以不用這么累了!”

看他把一段不那么愉快的童年經歷說的那么云淡風輕,梁初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

“那你爸爸呢?”她問。

“他……”他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她,然后垂下眼睛看著眼前的面湯,說道:“我不知道他是誰。”

“哦。”梁初點點頭。

“從小,每個人都嘲笑我和媽媽,為了攀高枝,爬上主人的床,結果什么好處也沒撈到。開始我還會傷心,會生氣,會和別人打架。久了,也就習慣了,只會擔心媽媽難過,變著法的想讓她高興。”

“后來,我發現只要我成績好,學到新的知識,媽媽就會特別高興。所以我更加努力的學,想讓她更快樂。一開始是為了媽媽,后來,我發現書里有很大很廣闊的世界,遠遠比我能看到、能想到的世界還要精彩,于是,我就真正愛上了看書和學習。”

“主人家是有名的醫生,又是A型人,家里很有錢,有非常豐富的藏書,不只是電子書,還有許多已經絕版的紙質書。他們一家不攔著我看書,但也不搭理我,就像看見一塊被扔掉的破布,一只被厭棄的小狗,只要不要跑出來扎眼,就懶得管我。所以,我一個人在那間巨大的書房里度過幾乎整個的童年、少年時光,那段時光,真的很幸福。”

梁初終于了然的哦了一聲,“難怪你成績那么好,原來早就有備而來的!”

他笑了笑,“可是你也很厲害。”

“彼此彼此!”梁初抱了抱拳,十分俠義的樣子。

忽然,她一拍桌子,“天哪天哪,發生什么了,你居然笑了!”

路恩白了她一眼,“我怎么可能不會笑。只不過我不太擅長跟人打交道,尤其是你這樣的。”

“理解理解,孤獨兒童嘛!”梁初笑,轉瞬又板著臉看著他,“不過,什么叫我這樣的?我的出身難道是我自己選的嗎?再說了,你好歹還有個媽媽,我呢,是從哪座山、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都不知道!”

“抱歉,今后不說了。”他很真誠。

“這還差不多。所以,別再覺得跟我有什么不一樣,要比慘的話,我比你還慘!”說完,豪氣的端起自己的大碗面湯,“來,干一個!什么都別說了,都在碗里了!”

他忍著笑端起碗來,和她的輕輕碰了一下,“叮——”。

然后,一飲而盡。

放下碗,梁初悶悶的坐了好一會兒,慢慢抬起頭,眼睛里霧蒙蒙的,“路恩,你說,我的媽媽會是什么樣子的,如果她活著,也像你媽媽那么愛你一樣愛我嗎?也會護著我,不讓別人欺負我不?會不會有好吃的也先給我吃,有好玩的就想著買給我玩兒,還會在晚上趁我睡著了,悄悄來替我蓋一蓋被子,我害怕的時候,拍一拍我的背,告訴我有媽媽在,什么都不怕?”

路恩憂傷的望著面前一貫堅強樂觀的女孩,忽然覺著心里某個地方豁開了一道口子,絲絲的涼著疼。

“會的,一定會。”他緩緩的說著,“會特別特別愛你,特別溫柔的叫你的名字,特別滿足的看著你,你笑她也會笑,你哭她會安慰你,拍你的背,說有媽媽在,別怕……”說到最后,他都覺著嗓子里辣痛起來。

她垂下頭去,默了一會兒,輕輕說:“是啊,有媽媽真好……可是,我沒有媽媽。”

這樣低沉的語調,任誰聽了都忍不住心揪著疼。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的肩,“沒事的……”雖然這樣的安慰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

吃完飯,兩人沿著街道隨意往回走。

地下城市沒有風,但是每次經過樓前巨大的出風口的時候,總有一陣陣涼涼的風吹過,輕輕柔柔卷起人的裙角和發絲,纏綿片刻再一絲一縷緩緩放下,猶如情人的手,帶著浪漫的牽連,輕嗅。

站在一百七十多層的高度,梁初靜靜的任由一頭黑發在風中飛揚,瞇著眼,俯瞰這座無夜的彩色城市。

比起腳下這些螞蟻一般蠅營狗茍的人們,自己那點小哀傷根本微小得不值一提。他們掙扎求生,為了一塊面包、一包營養粉,可以無休止的工作幾天幾夜,他們也是父親、母親,或者兒子、女兒,他們無法改變自己和家人注定艱難困頓的命運,無論有多努力,像路恩這樣有機會走出不夜城的人,實在少之又少!

這里,是人造的地獄,但也是混種的天堂;是隔離區,更是庇佑所。因為有它的存在,混種才能偏安一隅,過著相對自由的生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也喜歡上了這座無夜的城市,喜歡它的喧囂,喜歡它的無奈,更喜歡上了,在它庇護下的形形色色淳樸無助的人們。

身旁的路恩也緩步走著,一頭齊肩的銀發在永不熄滅的燈光下絲絲耀目。城市的燈火為他鍍上了一層昏黃的橘色光暈,一側看去,深目高眉,目色沉沉,猶如遠古的希臘神祗。

忽然,他也回過頭來看了看她,對上那雙清澈如深澗的漆黑眼眸,兩個人都微微笑了笑,只覺時光寧靜,人事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