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北六十里。
濟民縣。
清風酒家。
聽名字平平無奇,經營者卻是大有來頭,曾居住東宮,差一點就成為大乾太子。
廢太孫,趙宗。
自從貶為庶民,趙宗就拖家帶口來到濟民縣,離京城不遠不近。
太近了遭人忌憚,太遠了太過危險。
剛開始趙宗一家還有皇族的矜持,靠著典當首飾活得頗為滋潤,還養著不少奴仆婢女。
先皇抄沒東宮,剩下的金銀本就不多,幾年坐吃山空徹底耗盡。
趙宗將銀子湊了湊,盤了家店鋪釀酒售賣,靠著宮中秘方生意頗為興隆。
“掌柜的,打二斤清風醉。”客人遞上個酒壇。
“好嘞。”
趙宗熟練的打酒,腰背稍稍彎著,對客人以示尊重。
“四提子二斤,饒給您半提,好喝常來!”
任誰也想不到這說話好聽的掌柜,幾年前還是大乾太孫,只認為是個經營有方的店家。
片刻后。
又有客人來到柜臺前,遞上個青碧酒葫蘆。
“打滿。”
“好嘞。”
趙宗扭開葫蘆蓋,酒香撲面噴出,比大酒缸里的清風醉濃郁,忍不住嘖嘖稱奇。
一提提酒灌進葫蘆里,剛開始不以為意,眼見三四十提還不見滿,葫蘆重量也沒變化,趙宗臉色微微發白。
抬頭打量客人,是個酒槽鼻子老道,身上藏藍道袍臟兮兮的不知多久沒洗。
亂糟糟的發髻,斜插著支玉簪。
“掌柜的怎么不打酒了?”
“前輩……我這酒不夠了!”
趙宗努力按捺心中恐懼,以為眼前道士來自皇宮,送自己一家上路。
老道說道:“后院不是還有幾缸?”
“好,隨我來!”
趙宗眸光低垂,領著老道來到后院酒缸前,忽然回轉身形,袖口灑出毒煙,對著正釀酒的族人大喊。
“快跑,狗皇帝……”
老道揮揮袖袍散去毒煙,曲指一點封住趙宗啞穴:“趙御那廝可指揮不動老道!”
趙宗聞言,頓時放下心來。
即使故意派人試探,可不敢直呼正統帝本名。
老道幫趙宗解開啞穴,解釋道:“老道棲云子,官職龍鱗衛都統,尋殿下有要事相商。”
趙宗心中有所猜測:“前輩,龍鱗衛是什么?”
“大乾太祖乃真龍降世,創建龍鱗衛,護持國朝安穩。”
棲云子解釋道:“趙御廢除丞相之位,又更改稅法,乃是違反祖制,龍鱗衛必須恢復太祖正統。”
“竟然是太祖所建秘衛!”
趙宗驚喜道:“吾乃太祖血脈后裔,自當竭盡全力,恢復祖制。”
“龍鱗衛愿為太孫效命。”
棲云子躬身施禮:“過些時日會有人上書,參奏殿下與民爭利,待貶斥去東南邊陲,便能大展拳腳!”
“甚善。”
趙宗與棲云子敘了會話,仔細詢問了龍鱗衛結構,得知有武道宗師坐鎮,對著皇陵方向咚咚咚磕頭。
送棲云子離開后,趙宗回到柜臺前繼續賣酒。
負責釀酒的胞弟趙凌湊過來,低聲問道:“大哥,你真的相信勞什子龍鱗衛?”
“信與不信,又有什么區別?”
趙宗望向京城方向:“咱們那兩個叔叔,才死了幾年,聽棲云子說,六王叔也病重了……”
這時。
有客人來打酒,趙宗面色迅速變幻,微微躬身滿臉笑意。
“客官,您稍等!”
……
狀元樓。
李平安進門看到幾塊題字牌匾,掛在正堂上方,金光熠熠很是耀眼。
最高最大的牌匾寫著“勤學篤志”,其他牌匾題字也類似,或感恩,或勸學,或明志。
無論寓意、書法都無甚出奇,真正吸引人的是題字下方的一行小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所留,最大的那個寫著蘇明遠,其他的也都是進士,瞬間讓普通的書法變得意境高遠。
寫字的人,比寫的好壞更重要!
門外喧嘩熱鬧的書生,進來看到牌匾頓時安靜,微微弓著身子行禮。
“聽說了么,王大人調回京城了!”
“從縣令直入戶部主事,以王大人的年歲,將來很可能獲封大學士……”
“定然是走了蘇相門路,他們可是同年!”
“咳咳咳,慎言慎言!”
“將來若能高中,我等也在狀元樓題字,與諸位前輩有一分香火情,將來官場上遇見了,便能以此為由頭拜訪、交往。”
“合該如此!”
“……”
李平安聽到蘇相二字,不禁搖搖頭。
陛下已經廢除了丞相官職,民間竟然將蘇明遠稱“相”,足見其權勢之盛。
“鮮花似錦,烈火烹油,君子敬而遠之……”
從門口的書架一路向里看,李平安率先看到的書名竟然是文林集。
如此顯眼的位置,顯然狀元樓在力推。
文林集出自文林書院,正是告老還鄉的蔡丞相所建,蔡姓本就是江南大族,傳聞有不少世家子弟去書院讀書。
“吳掌柜……當真有趣!”
李平安隨意翻看,發現文集中所寫詩詞歌賦,多有緬懷過去、追憶往昔的陳舊氣息。
江南受新政影響極大,又不敢明刀明槍的做過,只能留戀舊夢,寫一些陰陽怪氣的文章譏諷。
“此等小事,蘇明遠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將來新政若有反復,狀元樓憑借這本文集,也能避免受牽連……”
李平安將書冊放回去,他由衷支持新政,對江南世家沒有任何好感。
逐個書架看過去,挑選十來冊道門典籍,結賬后離開狀元樓。
參悟九年道經,單談玄論道,李平安已經超過吳掌柜。
……
夕陽西下。
李平安影子拉得很長,揣著手,哼著小曲。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
一路溜溜達達回家,推門進去,看到院中坐著個黝黑老者,正拎著酒壇子慢慢喝酒。
皺紋滿面,白發蒼蒼。
李平安眉頭微皺,感覺出來者不善,看了眼坐對面的媳婦,按捺逃跑的心思。
“前輩,不知所謂何來?”
“為我那可憐的徒兒。”
老者聲音帶著幾分哽咽:“老朽退隱江湖十幾年,就收了一個關門弟子,結果還讓人打死了!”
李平安問道:“前輩徒弟是誰?”
老者回道:“姓紀名重,諢號疾風劍俠。”
李平安心底一驚,臉上神色絲毫不變,搖頭道:“晚輩不認識前輩徒弟。”
“不認識也無妨。”
老者擦了擦眼淚,滿面慈悲的說出狠話:“老朽的弟子死在京城,查不出是何人所為,那就將京中所有魔頭都殺了!”
李平安暗罵老瘋子:“若不是魔頭所為呢?”
“除魔衛道不需要理由。”
老者咕嚕嚕將酒壇喝光,從懷里取出根尺長魚竿,輕輕揮動竟化作六七尺長,站起身來說道。
“魔頭乖乖受死,省的遭受苦楚。”
“前輩是正道大俠,我妻子不通武道,可否讓她回屋里?”
李平安眼底閃過寒光,這老家伙根本就是殺魔頭泄憤,既在名義上報了仇,順帶還刷了江湖名望。
偏偏。
老家伙站在桃樹下,正是埋劍俠尸骨的地界。
“師徒一個德行,合該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