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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
南城常安坊。
街上房屋破舊,污水橫流,橫七豎八躺著乞丐流民。
巡邏差役捂著口鼻,仍然遮掩不住惡臭鉆入鼻子,逐家逐戶踹門,罵咧咧收取攤派雜稅。
老張頭小心翼翼的詢問:“差爺,收什么稅?”
“修路錢!”
“路沒修啊。”
“不交錢怎么修?”
“去年交錢了也沒修……”
“你這老家伙,找茬是不是?”
差役一把將老頭推了個趔趄,沖進院子里掃了眼:“沒錢就用米面抵,沒米面……老張頭你閨女呢?”
老張頭嚇得面色發白,連忙摸出銅錢。
“差爺,我交稅。”
“早就該識相!”
差役奪過銅錢,也不數具體數額就收入口袋,反正只是巧立名目,多幾文少幾文并不重要,隨后去隔壁家敲門。
咚咚咚……
開門的是個老儒,滿頭白發,面黃肌瘦,身上長衫洗的發白。
差役催促道:“書呆子,交稅!”
老儒諾諾說道:“先皇已經改了稅法,每年只收一回稅費,這修路錢從何而來?”
四下或圍觀或偷聽的百姓,眼底閃過憤恨,自從換了皇帝,官員胥吏日漸猖狂,早就廢棄的苛捐雜稅又卷土重來。
差役自然知道不該收稅,抽出腰刀恐嚇道。
“先皇是先皇,當今是當今,不交錢就抓去打板子!”
百姓見到明晃晃的刀片,頓時嚇得鳥獸散,交稅便交稅吧,總比抓去牢里受罪要好得多。
差役見此情形,眼底閃過得意,這幫膽小如鼠的泥腿子,隨便嚇唬嚇唬就能撈到油水,過些時日再換個名目。
老儒是個硬骨頭,厲聲呵斥。
“貪官污吏,竟敢污蔑先皇,當誅,當誅……”
“這書呆子,給我打!”
三個差役圍著老儒拳打腳踢,從他懷里搜刮出一串銅錢,洋洋得意的繼續收稅。
老儒哼哼吱吱半晌,等差役走遠了,拍拍屁股起身回屋。
屋里或坐或站著十幾個玄衣漢子,個個身形雄壯,持刀帶劍兇神惡煞,胸口繡著“天下”二字。
為首漢子疑惑道:“老黃,何必這般作弄自己?”
老黃擦了擦臉上的灰塵泥土:“當然是讓百姓恨朝廷!”
漢子搖頭道:“他們恨有什么用?一群沒權沒錢、不通武道的泥腿子,再怎么恨朝廷,也只會乖乖聽話。”
“龍堂主這話可說錯了!”
老黃反駁道:“我通讀史書三百卷,自太祖起事至世祖中興,打天下倚靠的就是泥腿子,練武的才有幾個人?”
龍堂主笑道:“你讀了這么多書,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
老黃臉上立刻顯出頹廢,唉聲嘆息的坐下,嘴里嘰里咕嚕的說些話,全是聽不懂的之乎者也之類。
四下眾人也跟著哄笑起來,屋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笑過之后,龍堂主揮了揮手,眾人熄聲。
“我等奉命來京城,收服各大武館,為盟主打前站,你們有什么想法,既快又不鬧出動靜?”
京畿重地,遍布鎮撫司、東廠探子,但凡出現大規模火拼,必然引來朝廷關注,后果很難預料。
有漢子說道:“上門踢館,服的活,不服的死!”
這主意得到大多數人認同,江湖向來強者為尊,解決問題就是直來直去。
這時。
一道陌生的聲音傳來:“金刀武館背后是禁軍副統領,五虎武館與東廠勾連,飛騰武館是鎮撫司的釘子……”
“誰?”
老黃反應最是靈敏,身體一縮一張如猿猴跳躍,袖口滑出軟劍,刺向聲音來源。
“劍仙門的招式,有幾分飄逸,可惜功力太淺!”
話音落下,墻角憑空浮現人影,高丈二有余,腳踏地面頭頂房梁,碩大鬼爪張開抓住老黃,拎到半空四目相對。
老黃看著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嚇得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江湖漢子哪見過這等恐怖情景,錯非龍堂主坐鎮,幾欲四散奔逃,即使如此也個個手腳發顫,握不緊兵器。
龍堂主知曉奇物,沉聲問道:“朝廷密探?”
惡鬼將老黃扔到一旁,赤紅眼珠上下打量龍堂主,靛青鼻尖聳動。
“好濃的龍血味道!”
“你究竟是誰?”
龍堂主沉聲喝問,催動體內流淌的龍血,體表長出金燦燦龍鱗,手腳化作利爪。
“這南城沒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惡鬼掃過膽戰心驚的眾人:“劍仙門傳人、漕幫弟子、龍鱗衛……趙宗將你們這群反賊聚在一起,可是要造反?”
“前輩是將我們捉去朝廷領賞?”
龍堂主感受惡鬼恐怖威嚴,融合了龍血的洗髓高手,竟然鎮壓的難以動彈。
“不,本座也要參一股……”
惡鬼手中倏然出現柄鬼頭刀,上面沾滿了黑紅血液,沒有凝固而是不斷涌動流淌。
“皇帝有氣運神物護體,唯有這柄孽刀能破開,到時候進了皇宮,本座要親手將隆慶的腦袋砍下來!”
龍堂主沒有拒絕的資格,只得答應:“天下盟歡迎前輩加入,不知前輩尊號?”
“本座姓宋,伱與老龍頭說過,他自己知曉。”
惡鬼揮手扔下個令牌:“本座已經收服城中大小幫派,拿著這令牌上門,便能將你們的人送來京城。”
話音落下,惡鬼化作青煙消散不見。
龍堂主松了口氣,收斂龍血,撿起令牌仔細觀察。
巴掌大小,青銅材質,上面寫著個“宋”字,反面銘刻一座威嚴廟宇。
“哎呀……”
老黃驚叫一聲,懵懵懂懂似是方才轉醒,刷刷刷揮舞軟劍:“那惡鬼哪里去了,我要和它大戰三百回合!”
“莫要裝了,人都走了。”
龍堂主瞥了眼,這廝實力不弱于自己,怎么可能暈過去:“老黃在京城待得久,可知有什么姓宋的高人?”
老黃讓人識破裝暈,臉上沒有任何羞赧。
“宋家是京城的名門望族,然而稱得上江湖高人的,只有城隍廟那位!”
隆慶十四年。
秋闈。
李平安照例落榜,唐英得中二甲第九名。
東華門唱名,跨馬游街,瓊林宴,一系列的流程走完,最后就是授官。
陸京運作之下,唐英入刑部都查司任郎官,掌吏員廢置及平反冤案等事,屬于刑部位卑權重的部門。
狀元樓。
人聲鼎沸,熱鬧喧嘩。
崔家主倒背著手,溜溜達達的進門,遇到書生就打招呼。
窮的主動問缺不缺銀錢,需不需要差事,富的就攀一攀親戚,崔家千年傳承只要想結交,七扭八歪總能繞進來。
“崔家能崛起,靠的就是讀書人,咱可不能忘本!”
崔家主抬眼看向門頭,掛了一幅幅牌匾,秋闈之后又多了三幅。
探花郎、二甲第九、三甲第六都曾受狀元樓恩惠,如今高中進士,留下墨寶表明未忘恩,又能融入崔家圈子。
譬如三家第六的同進士,貧苦出身,按照常理會下放地方為官,甚至可能延遲授官。
畢竟進士年年有,官位就那么多。
然而融入崔家圈子后,吃了幾場酒,認識了不少師兄、前輩,得以留在京中任職。
“這都是崔家的底蘊啊!”
崔家主面露喜色,盯著牌匾打量許久,忽然覺得“正大光明”四個字,筆跡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
“這字……”
皺眉沉思許久,恍然明悟:“這字是蘇公的,與家中藏書一模一樣!”
蘇明遠當年抄書為生,自從官至首輔,狀元樓就將所有抄錄書冊收藏起來,等幾百年后就是頂尖珍藏。
崔家主時常翻看,立刻認出了字跡,顧不得懷緬過去,急匆匆走向柜臺。
“那副字是誰掛上去的?”
“家主,是唐郎官送來的墨寶。”
掌柜的是崔家支脈,追根溯源比崔家主血脈純正的多,奈何時移世易,當年看不上眼的遠房親戚成了主脈。
“他竟然有這層淵源……”
崔家主第一個念頭是取下牌匾,如今崔家經過整合,已經回到了世家陣營。
雖然屈居末流,與當年榮光相距甚遠,也是新黨的死對頭。
轉念一想:“唐英與陸京關系親近,陸尚書是陛下左膀右臂,以其年齡熬也能熬到閣老,到時候新黨就占了上風!”
掌柜的見家主皺眉,問道:“是不是將牌匾取下來?”
“不用,掛著就好。”
崔家主拿定了主意,或許這是恢復崔家榮光的機會,吩咐道。
“換個大些的牌匾,掛在顯眼位置……嗯,銘上唐郎官的字,莫再這般無名無姓了!”
清晨。
李平安來牢里當值,點卯時遇到了馬主簿。
“恭喜唐兄弟,麟兒高中!”
“多謝大人。”
李平安拱手道:“過些日鼎香樓擺宴,明兒請柬送到府上,大人可要賞臉來。”
“好說好說,一定到。”
馬主簿頓時笑容滿面,結交了幾年,終于成了朋友,早就想好了如何與唐英攀關系。
曾經唐英舉人試的主考官,與馬主簿是同座師的師兄弟,這么繞一圈,二人就有了幾分同門情誼。
“聽聞陸尚書與唐郎官互稱兄弟,四舍五入本官也就是唐尚書師叔!”
馬主簿輕撫胡須,眼珠轉動,已經憧憬離開天牢去六部任職了。
伙房。
李平安推門進去,發現里面站滿了人。
“恭喜唐爺!”
“唐爺什么時候擺宴,咱去幫忙。”
“早就看唐爺不凡,今兒讓咱說中了……”
獄卒們簇擁著李平安,各種恭維話說個不停,顯然知道了唐英高中進士。
“都來都來。”
李平安點頭答應,別人嫌棄獄卒卑賤,自己就是胥吏出身,何況堅信人與人本就沒有什么高低貴賤。
敘了會話,同僚們告辭離開。
魯御憨笑道:“恭喜唐爺,祝唐爺日后高中!”
“老魯這話兒最合心意。”
李平安從袖口取出書冊,坐在伙房讀書,兩年間已經成了習慣,無論多么熱鬧或煙熏火燎的環境,都能沉浸讀書。
晌午。
從籠屜中拿了兩個饅頭,一路來到甲二獄。
“周先生,今天這篇文章您給瞧瞧。”
李平安又換了老師,牢里關著的是前禮部侍郎,曾主持會試,著書十幾卷的大儒,現在為了饅頭辛苦批改文章。
“不錯不錯,足以考中舉人。”
周侍郎稱贊幾聲,隨后解析文章,哪些句子不合適。
“這句切記不可引用,遇到老頑固就犯了忌諱……這句不錯,但是太新,舉人試唯穩為主……”
李平安仔細記下,這等大儒相當于后世高考命題專家,每一句都是科考寶典。
文章解析完,饅頭正好吃光。
周侍郎笑著說道:“唐爺五十有二,仍有此求學向道之心,當真是圣人教化之功!”
“盧先生謬贊。”
李平安好奇道:“這些天請教文章,先生性子豁達自在,怎么會犯下貪墨之罪?”
周侍郎沉默半晌,嘆息道。
“老夫幼時家貧,得了盧家恩德才得以讀書做官,現在還了!”
隆慶十五年。
春闈。
李平安中舉,秋闈失利。
隆慶二十二年。
秋闈。
李平安得中進士,二甲倒數第二。
九月十六。
勤政殿。
三百余新科進士站在殿外,等待面圣。
李平安白發蒼蒼,在所有人中年歲最大。
臨近晌午升上仍未召見,左右士子投來關切目光,低聲說道:“年兄身體可還好?”
“尚可。”
李平安撫了撫胡須,微微抬頭瞥了眼大殿,心中有幾分擔憂。
燕赤霄曾講過世上頂尖奇物,其中首先提到的就是皇族至寶,具體什么物件不清楚,卻能反制任何奇物。
正因如此,大乾皇帝才極少死于刺殺。
晌午。
宦官扯著嗓子長嚎,三甲進士按照次序進殿。
百官已經慣例讓開中間位置,看著魚貫而入的新科進士,大多面帶笑意,似是想到了當年自己也是這般小心翼翼。
按照面圣前的禮儀培訓,眾人三呼萬歲。
“平身。”
隆慶帝坐在龍椅上看向所有人,登基二十余載,早已蘊養出帝王威嚴,目光所至新科進士紛紛低頭躬身。
環視一遭,目光落在李平安身上。
這廝屬實有些不合群,老態龍鐘,瘦弱佝僂,仿佛隨時會倒地不起一命嗚呼。
見過二十多位狀元,隆慶帝已經不稀奇,似這種半截入土的老進士卻是新鮮,指著李平安問道。
“你多少歲了?”
李平安出列,叩首道:“回稟陛下,臣剛剛過完六十整壽。”
隆慶疑惑道:“如此年歲,竟還能受得科考之苦?”
李平安說道:“臣沐浴圣恩,不覺有累。”
“不錯。”
隆慶帝心情頗為愉悅,治下出了花甲進士,正是教化之功:“花甲年歲受不得長途顛簸,不適外放做官,六部可有中意之處?”
話音落下,幾十道視線看向李平安,蘊含羨慕、嫉妒甚至敵意。
李平安在決定科舉時,就已經做好了打算。
“陛下,臣年老體衰,已經到了頤養年歲,六部官員事務繁重難以承擔,請陛下恩準去藏書閣編纂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