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嫵存心考驗新竹,倒沒有指望真能尋只活物回來。
府中規矩森嚴,亥時正各院各門都得落鎖,沒有對牌誰都不得出入。
北院是深巷之地,如今天又冷,連鼠蟻鳥雀都不愛來北院找食,想要尋只活物怕是難上難。
可一盞茶過去后,新竹還真抱著只灰鴿子回來了。
蘇玉嫵微張著嘴,眼睛睜大,好半天才驚訝的問:“哪來的?”
新竹看了看懷里的鴿子,“前院的梨樹杈上有個鳥窩,奴婢本想爬樹上看看,正好遇到前院林管事的侄子給三爺送東西進來。”
“這鴿子是他捉的?”蘇玉嫵了然。
新竹抿嘴一笑,紅紅的燭光下,倒也看不出她臉上的兩抹淺淡紅暈,“也不知他從哪弄來的,回了屋一趟出來,就給奴婢塞了這么只灰鴿子。”
蘇玉嫵忽然明了。
西府的郡主嬸娘可不就喜歡吃烤乳鴿,恰好西府的大廚房挨著北院,這鴿子怕是從西府跑出來,被小廝給偷偷捉了養著玩兒。
耳房中,兩婆子正圍著炭盆烤火嘮嗑,一見到蘇玉嫵和新竹進來,立時滿面紅光的迎上來。
蘇玉嫵目光沉靜的吩咐兩人:“你們去院門口守著,待會阿娘若是送被褥來,你們先收著,沒我的吩咐,不要接近這間屋子。”
兩婆子被蘇玉嫵嚴肅的樣子唬得一愣。
乖乖,她倆活了這么大把歲數,端莊的、調皮的、內向的、隨和的,各種各樣的主子都見過,卻唯獨沒見過年歲這般小,氣勢凌厲起來卻半點不輸于蘇夫人的蘇玉嫵。
不是都說三房的姑娘性子和軟嗎?
“怎么,我說的不夠明白嗎?”
兩人在蘇玉嫵的聲音中回過神,見她神色認真無比,忙唯諾的點頭,你推我我推你的出去了。
新竹抱著咕咕掙扎的灰鴿,震在原地。
她想起上一回梳妝時,那眉眼間有著超于年齡的沉靜和冷漠的蘇玉嫵,那種陌生又不安的感覺,再次浮上她的心頭。
她清晰無比的感覺到,三姑娘與以往不同了。
從前的蘇玉嫵,柔軟溫順,說話輕聲細語,平易溫和的沒有半分官宦貴女的架子。
如今卻沉靜凜烈,有股讓人心悸的狠厲勁兒。
她心頭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
以前的蘇玉嫵雖然性子好,到底是懦弱了些,主子若立不起來,做下人的又談何有出路?
“新竹,你云守著門,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能靠近。”蘇玉嫵轉過頭來,對還在怔愣中的新竹吩咐。
“是,奴婢就在門外,三姑娘有事就喚奴婢。”
新竹將捆住雙腳的灰鴿放在小方桌上,恭謹的退出屋子,將房門闔上。
鈴兒聽到屋內的動靜,恍惚醒來,借著朦朧的油燈,她看到了一張熟悉清麗的臉。
“姑娘……奴婢背后好疼……您行行好,再賞奴婢些藥吧……”從受傷到現在水米未沾,她整個人極為虛弱,嘴唇蒼白干裂,聲音嘶啞,臉色青灰。
到底是跟在身邊數年的人,蘇玉嫵心中有那么一瞬間的惻隱,隨即別過臉,淡聲說道:“你醒了,正好,我就是給你送藥來的。”
她將揭開蓋子的黑陶罐遞到丫鬟面前,“杏林堂尤大夫調制的上好跌打膏藥,治你這樣的腫脹外傷,見效極快。”
鈴兒昏昏沉沉,聽了蘇玉嫵的話,眼睛里亮起光采,“多謝姑娘,奴婢……以后必不忘您的恩德……”
“用了這膏藥,怕就沒有你的以后了。”蘇玉嫵漫不經心的又說道。
鈴兒沒有太多精力思考這話里的深意,只是呆滯不解的望著蘇玉嫵。
“這藥不是我買來的。姨母每年都讓人從大理國帶百寶丹回來,三房有更好的傷藥,又怎會去買旁的藥來使?”
見鈴兒仍舊不明所以,蘇玉嫵也不再繞圈子:“這藥是大廚房的人給我端安神湯來時,一并送來的,說是奉大伯娘之命。你先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沒有你,總還有旁的人往三房送湯藥來,安神湯的貓膩你知我知,倒不如你再猜猜,這跌打膏有沒有加了旁的東西?”
這回鈴兒聽懂了,整個人清醒了大半,她驚恐的瞪著蘇玉嫵手上的黑陶罐,身子往后縮,仿佛那黑黝黝的陶罐是可怕至極會吃人的妖怪。
蘇玉嫵淡淡一笑,轉身走到小方桌上的灰鴿面前。
隨著蘇玉嫵的動作,鈴兒這才看清,灰鴿的腿上沾染了血跡,似是受了傷。
蘇玉嫵一邊將黑陶罐里的跌打膏用玉簪挑出,敷到灰鴿受傷的腿部,一邊說:“它跟你一樣,腿受了傷。只是,它運氣不好,被我捉來替你試藥。”
昏黃的燈火下,蘇玉嫵神色漠然,嗓音清冷,動作高雅,本是賞心悅目的場景,卻看得鈴兒渾身發麻。
仿佛蘇玉嫵是一個長著青面獠牙的惡鬼。
“姑,姑娘……”她顫抖的喚道。
“噓……”蘇玉嫵沖她做了個閉嘴的手勢,繼續看渾身抽搐、不斷撲棱著翅膀掙扎,叫聲哀慟的鴿子。
半柱香過去,灰鴿終于沒了動靜。
鈴兒面如死灰,像灘軟泥歪在床上,上下牙咯咯作響,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蘇玉嫵轉過身,靜靜瞧著她,“大廚房后邊種了一株夾竹桃,早在一個月前花就謝了,這跌打膏聞著有股甜香,差點都把藥的氣味給掩蓋了,顯然放了份量不輕的夾竹桃花粉,看來是未卜先知,早早就預備好了的。你覺著,她們是給你備下的,還是旁人?”
鈴兒這下是真怕了,后悔了。
她太清楚那位的狠辣了。
蘇玉嫵是她的親孫女她都舍得下手,自個算什么東西?在那位眼中,恐怕是連只螻蟻都不如!
她顧不得痛入骨髓的傷勢,掙扎著朝蘇玉嫵匍匐跪下,“姑娘,奴婢錯了……奴婢千不該萬不該背棄您……奴婢有今日都是活該,您是大善人,救救奴婢……奴婢對天發誓,以后再也不做對不起您的事,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奴婢做牛做馬都會報答您的,求您救奴婢……”
蘇玉嫵睥睨丫鬟發髻散亂的頭頂,無悲無喜問道:“鈴兒,你仔細想想,可還有什么話沒說?”
鈴兒顫抖的身子微微一僵。
“奴婢都說,三姑娘想知道什么,奴婢一定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妄。”只僵滯了一瞬,鈴兒就忙不迭的保證,一臉的信誓旦旦。
“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蘇玉嫵淡淡道。
鈴兒想了想,開始將她素日里聽到的八卦,以及各院下人背后編排三房的壞話,竹筒倒豆子般一字不剩的說了一通。
“姑娘,奴婢知道的全都說了。奴婢以前也不是存心瞞您,只是這些話太難聽,奴婢怕污了您的耳,更怕您聽了生氣……”
蘇玉嫵輕輕搖頭,“我要聽的不是這些。”
鈴兒呆了呆,“姑娘……”隨即她想到什么似的,面色變得猶豫起來。
蘇玉嫵沒有錯過她臉上的表情,趁機道:“說罷。你講與不講,那些人都會認定你講過了。我若沒聽到想聽的,你就得在這繼續住著。今日只是開端,你在這府里一日,危險便大過一日,你這條命還想不想要?”
話落,鈴兒一臉的害怕絕望,哭泣道:“奴婢不是不肯說,只是這件事……奴婢是無意間偷聽到白嬤嬤同平嬤嬤說話,實在是……這件事與三爺有關。”
蘇玉嫵心里微驚,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關緊的房門。
透過門縫,能看到一身耦合色布衣裙的新竹正立在門口。她讓新竹守門,是不想讓兩個婆子偷聽到她跟鈴兒的對話,但里面的說話聲,新竹還是能夠聽到的。
鈴兒的所作所為,她并不想隱瞞新竹。
一來算是給新竹一個警醒,背棄她的人下場不會好過;二來,算是對新竹的第二個考驗。
可鈴兒卻說聽到一件與她阿爹有關的事,她猜想或許是她阿爹喝的補湯有毒這事被鈴兒發現了。只是,她目前沒有打算讓第三個人知道。
不說這件還沒有實證,她對新竹也并不完全信任。萬一新竹這頭得了消息,回頭就說給她阿娘聽,那可不妙。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