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晚,剛入夜,遠遠的還能傳來外面熱鬧的聲音。
一年到了頭,又新的一年要來了。
高瞻坐在自己的房里,一人自斟自飲著,他本不喝酒,因為見多了二叔酒不離身,以酒消愁的,所以他自來就不喜歡酒這個東西。
但今天,他倒是想喝兩杯了。
二叔今年沒在家里過年,也不知道他都怎么樣了?當時分別的時候,二叔的那種他形容不出來的神情,高瞻還是記憶深刻。
在他對二叔有限的記憶里,二叔身上永遠都會帶著酒,他以前年紀也小,也不懂為什么他那么愛喝酒,但他喝著酒時,看著遠方某一處時,那種遙遠出神的神情,他卻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祖母每每談到二叔,都總是嘆一口氣,說是不明白他們高家為什么會出了他二叔這個情癡。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的性情又天生的孤冷,所以對于感情一事,他根本沒什么意思,甚至覺得,他二叔這一輩子就是被情所累,所以才為情所困,他對于婚事,也是一直覺得很反感。
外面有人在放煙花,嘻笑聲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覺得心情更加的煩悶了。
又再斟了一杯,高瞻舉著這琥珀杯子,不由想起了那天,在永延縣時的二叔,和崔老侯爺,他們兩人一唱一和,就跟唱大戲一樣,當時他覺得這兩個人特別的鬧,可現在,竟忽然覺得,這些事情好像很遙遠了,竟然又會有些想念,又覺得有些悲傷。
“高瞻,你怎么一個人從在房里喝酒了?你不是不喝酒嗎?這是怎么了?”
成國公夫人鄒靜芝讓侍女們不要驚動他,悄悄地走了進來,結果卻是看見了兒子這樣一副失魂落魄,以酒消愁的樣子,她不由也是嚇了一跳。
高瞻卻是沒什么神色,只是抬眼看著他娘,情緒不怎么高地說道:“娘,您怎么過來了?”
鄒靜芝坐了下來,就這么皺著眉頭看了他一會兒,方才說道:“你跟娘說實話,你跟崔荷,到底是怎么了?你這些天,都沒去過崔家,崔老爺子那邊呢,也一點動靜也沒有,是不是你和崔荷吵架了?鬧別扭了?”
看著這兒子現在這副樣子,鄒靜之的心里也是心疼。
以前吧,她對于兒子這么反感和崔荷的婚事,便也隨著他了,自己也跟高瞻他爹吵了不知多少回架,對崔老爺子,她也不是沒有怨言的,明知道高瞻想退親,可崔老爺子呢,愣是裝作不知道,就看準了高瞻他爹不敢去退。
可現在呢,這三個月來,她見高瞻竟然還真的為了跟崔老爺子的約定,而天天的跑到安伯侯府那邊去,她還以為,是這段時間,使高瞻對崔荷產生了不一樣的看法。
他們本來是有婚約的,若是能處出感情來,那她也就不必再為他的婚事而煩惱了,也不用再跟高瞻他爹置氣了,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可她現在看著高瞻借酒消愁的,便是不由又感到擔憂了。
畢竟小叔子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他為了一個女人,為了退掉他的那門自小就訂下的親事,就這么答應了人家終身不入仕途,就這么一直借酒過著日子,真是叫她看著都心酸心疼,怎么會有人這么傻呢?
所以如今看著這樣竟也學會了借酒消愁的兒子,鄒靜芝不得不謹慎對待。
她絕不能讓他步了他二叔的后塵,高家出了他二叔這一個,已經夠他們一家人受的了,若是高瞻為了退親,當真答應了崔老爺子一些什么不合理的條件,那她怎么辦呢?
高瞻聽了他娘這話,便是也有好一會兒也沒說話。
見他不說話,鄒靜芝便又說道:“你老實跟娘說,你對崔荷,到底是什么感情?我看你對她,也并不是不關心的,不然也不會在她生病那段時間,你早出晚歸的了。”
高瞻仍是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又倒了一杯酒先喝了。
方才與他娘說道:“沒什么感情,我那是被逼的,不這樣做,在野蠻不講理的崔老爺子眼里就是我不守規則,算我輸了,那只是表象,你們都誤會了。”
鄒靜之聽了,倒是微微笑了一笑,看著兒子,她放柔了聲音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現在,為什么要學會喝酒了呢?你不是最討厭你二叔喝酒嗎?可為什么為了崔荷,你連喝酒也破例了。”
高瞻抬眼看著他娘:“我只是覺得心煩。”
這門親事,若是高瞻不知道崔荷是喜歡他的也就罷了,可現在既知道了,又怎能當作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態度可以很強硬不講感情,可現在對這崔荷,他是了解她的身體的,對她的性情也算是有些明了,所以這才覺得煩惱,當日的怒摔血玉、那天的直接就罵他蠢貨,這崔荷,平時柔柔弱弱又別扭,可發起火來,也真是嚇人。
發起病來,更是叫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這頭婚事,他是退也難,不退也難,可難道真要像崔老爺子說的那樣,他不娶,崔荷就不嫁?這頭婚事,可以算作數,也可以算不作數。
可這樣做的意義又何在?難道崔荷心里就能好過一些?
高瞻不懂,他也不想懂,他現在只想像二叔那樣,喝醉了倒下就睡,那種什么都不用再煩惱的睡眠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英國公府里,秦綺和白露秋月正在房里拿著剪刀學剪紙。
剪紙這門藝術,白露和秋月都是熟能生巧的,可秦綺這可是頭一回剪,所以也鬧出了些笑話來,但好在,剪壞了好些紙以后,秦綺也漸漸摸到了些門道。
她剪了十二生肖出來,雖說不一定惟妙惟肖,可這是她一回學剪,能剪成這樣,也已經夠讓她得意的了。
所以秦綺很是滿意,正打算再學剪剪各種的花樣,抬頭卻見顧若棠走了進來。
這些天里,秦綺雖然沒有對這顧若棠有過什么好臉色,可說真的,他居然能忍她這么多天,也是讓她有些出奇了。
而且那天她救趙義的事情,按說按這男人的性子,不會就這么輕易的算了,可他卻偏偏當作沒事發生一樣,這個問題,她也是有些想不明白。
顧若棠慢慢地踱著步子走進來,見這秦綺難得像個普通婦人一般拿起剪刀來,他不由笑了一笑。
白露和秋月原本是坐著陪小姐剪紙的,可見二爺進來了,兩人便有些緊張了,想站起來,二爺卻又讓她們坐下了,她們也就只好坐在了那兒沒動。
秦綺繼續剪著,既沒看他,也沒說話。
顧若棠也沒計較,撩了衣袍坐了下來,便是拿過秦綺剪的紙來看了看,秦綺也沒理會他,反正她也只是坐著悶,剪來打發時間的罷了。
顧若棠說:“剪得還挺好的,看不出來是個新手。”
秦綺便抬頭睨了他一眼,說道:“這話聽著不矛盾嗎?看不出來是新手,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回……”
秦綺說著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停了下來,看著他不出聲了。
顧若棠卻像什么事也沒有,只是看著她微微笑道:“所以稱贊你,心靈手巧嘛,失去了記憶,還能剪得那么好,不是嗎?”
秦綺第一次那么認真地打量著這顧若棠,這是一種直覺,這顧若棠,似是已經知道她不是真的秦綺,雖然之前他常常拍著桌子在那里懷疑,但那也只是懷疑罷了,可現在,他看著她的眼神里,那種懷疑、搖擺的感覺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個男人的眼神里,反而有種她讀不懂的東西,又或者說,是她不會去相信有的東西。
顧若棠看著她,她在看著他,她在探究他,他笑了笑,又跟著說道:“今晚要守歲,剪剪紙打發時間還可以,但是過一會兒,這剪刀就要收起來了,過年,是不能玩針剪之類的東西的,你要是嫌悶,我給你畫幅畫。”
秦綺微微蹙著眉頭。
然后她低下了頭去,繼續剪紙,只是到底有些心緒不寧了,這顧若棠,也不知道為何,給她的那種感覺,有些不一樣了,讓她覺得有些不安。
白露和秋月看小姐和二爺又是這樣冤家似的對坐著,兩人也不敢再多坐了,而且這二爺說的話也是對的,這剪刀要過年了也要收起來了,所以再剪了一會兒,兩人收了剪刀和剪紙,便拿了水來給小姐洗漱。
顧若棠坐了一會兒,看見窗邊的桌上又有文房四寶,便是站起身來踱了步過去。
桌上放著的是秦綺上次寫了幾頁紙的話本,顧若棠于是坐了下來,慢慢地翻著那些紙。
可是越翻,顧若棠的眉頭便是越皺越緊,起先他翻時還是慢慢地翻,也不著急,可后來卻是一目數行,只掃幾眼便又翻了過去了。
等秦綺洗漱了出來以后,顧若棠已基本翻到了尾聲去了。
秦綺見他不問自取,便是面上先冷了三分,走了過去說道:“你沒有問過我,為什么要看我寫的東西?”說著伸手便是要把紙張都拿回來。
顧若棠動作很快,一下子就用另一只手抓著了她纖細的手。
“你干什么?”秦綺升了氣上來,冷冷瞪著他。
顧若棠抬眼看著她,舉著那些紙,他眼里似是有些難以置信的激動,他的神色不像是生氣,反而似有幾分驚喜,他出聲問道:“這都是你寫的?”
“不是我寫的,難道是你寫的呀?”
秦綺也沒多想他眼里的神色,這《初刻拍案驚奇》里寫了很多引人入勝的故事,這顧若棠是個愛看話本愛看戲的,所以他的神色激動也不出奇。
可聽她認了,顧若棠卻是神色復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秦綺被他這么抓著手腕,要甩又甩不開,要走又走不了,便是不由更加氣惱了:“你看什么呢?還不趕緊給我松手!”
顧若棠被她這么一說,便是稍微回過了神來,他緩緩地松了她的手,而神色不知為何,臉上竟有些病態的紅色,難道是過于激動了?
秦綺手被他抓得痛了,也就不想再理會他了,剛想走,顧若棠卻是又扯住了她身上的衣服。
秦綺便只好忍著氣地回頭去看他。
顧若棠坐在那兒,仰著頭看她,神色深沉,聲音也深沉地說道:“秦綺,我是真心的,想跟你好好過日子,我們終究是成了親的,我知道我以前是混蛋了些,但以后我好好待你,你不如認真考慮一下我。”
秦綺看著這個不知道又發了什么瘋的顧若棠,便是冷了臉說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個混蛋,想要我原諒你,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說罷也不想再與他說話,扯回了衣服,便是往里面走去了。
顧若棠被她這么冷言冷語的,神色也冷了一下,然而回過頭去又看著那些字,他卻是抿緊了嘴唇。
守歲是這個時代的風俗,除了小孩子和老人家熬不住去睡的,其余的人,都基本上是等到了時辰再去歇息的。
顧云忻難得放松了下來,他站在窗邊,仰頭看著外面下的這場大雪,有些出神。
今年的雪太多了,天氣太冷了,朝中因為雪災而上的折子連續不斷,不管是南邊還是北邊,因為這些大雪而滯留或引發的事故時有發生。
他看著看著,便有些又想起了沈鴻來。
沈磐還是沒能趕得及在過新年之前到京,也不知道沈鴻隨著他,現在都在哪兒了,他再看了會兒紛飛的雪,方才轉身回去披了件大氅。
新年要到了,千家萬戶都是燈火輝煌的,遠遠的傳來了處面熱鬧的一點響聲,顧云忻打著傘,到了云識的房中。
顧云識正和施戈玩著接龍的游戲呢,結果自然也是能猜到的,施戈又怎么可能贏得過他?但所幸,他們兩人都不喝酒,輸了也只是以茶待酒,所以施戈也只是多跑幾趟茅房罷了。
天氣冷,但屋里暖,顧云識和施戈正玩得起興時,見了他哥進來,他便是一下子笑了,叫了他一聲:“哥,你快過來!”
顧云忻見他開心,便也心情頗好地走了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笑道:“過來看看你,跟施戈在玩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