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燈如豆,橘黃色的光暈柔柔地灑落,明暗漸次暈染,將人襯托的愈發不真實起來。
一老一少在羅漢床上相對坐著,全都靜默的執棋,一言不發。
這種狀態自陸爍進書房時就已經開始了,一直持續到現在。
將近半夜,萬籟俱寂,一老一少卻在此無聲的對弈!
有些詭異,然而在此時卻顯得理所當然。
“啪嗒”一聲,是白子落盤的聲音!
凝滯的寂靜終于被打破了。
“你輸了!”
袁仲道說道。
嘩啦一聲,他將手中的白子丟到棋缽中,眼睛卻還盯著面前的棋盤。
油燈昏暗,棋盤上的棋局卻黑白分明,其上的激烈廝殺格外的明顯。
只贏了兩子啊!
袁仲道摸了摸胡子,心道。
若非這小兒心不靜,自己要贏他可不容易。
不過,說到心不靜……
袁仲道抬起頭,雙眼直視著面前的陸爍,道:“你可知道,你今日做的事情有多危險!”
一個十一歲的少年,獨自拼殺兩個經驗豐富的黑衣人,即便功夫再怎么了得,這份自信都顯得有些危險了。
尤其這面前的少年還不以此為危險。
“當時當地,孫兒是不得不為之……”
陸爍也看向袁仲道,一雙眼睛圓睜著,在燭光映襯下,那眼睛里仿佛裝了一條星河,亮亮的,閃閃的。
“……再者,孫兒做事危險,您做事豈不是更危險?”
這話顯得有些大逆不道,盡管陸爍以一種平和的語氣說出,但其中的指責之意,卻不是一個晚輩該對長輩說的。
袁仲道卻不以為杵,反而仰頭大笑了兩聲。
這笑聲著實突兀,卻緩解了祖孫二人之間略顯尷尬的氣氛。
“你說的不錯!確實是危險!”
袁仲道倒沒有否認,而是順著他的話頭說道:“不過正像你所說,我亦是不得不為之……”
聞此陸爍搖了搖頭,亮晶晶的眼里盛滿了不解。
“不得不為之也分很多種,咱們二人之間自然是不同的……”
一個是為祛除危險而以身涉險,一個卻是主動將危險攬在身上、將全家人的性命都放置在無形的鍘刀下,怎會一樣?
想到這里,陸爍看著袁仲道的眼神愈發堅定起來,似乎袁仲道不給個合理的解釋,他就不會罷休一樣。
在陸爍長久的注視之下,袁仲道終于敗下陣來。
他搖搖頭,摸著胡子低低笑了兩聲。
“人這一輩子,總會沖動幾回,為人處世,哪能事事都去考慮危不危險,有時只需要一個細小的理由,一種不同尋常的心境,事情就這樣做成了……”
袁仲道聲音低回,目光悠遠,顯然已經沉浸在回憶當中。
聞此陸爍卻眨了眨眼,更加的困惑。
一種心境,一時沖動?
彼時袁仲道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又怎會犯這種一時沖動之禍?
不過是托辭罷了!陸爍想到。
這么說袁仲道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了……
難不成他與魏府有什么淵源不成?
陸爍這樣想著,也就這樣問了出來。
袁仲道摸著胡子,久久才道:“自然是有些淵源……”
說罷他沉思片刻,才回神不疾不徐地向陸爍道來。
室內檀香深重,余煙裊裊,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陸爍盤腿靜坐在袁仲道對面,沉默著聽袁仲道將此事細細道來,其間或是凝眉或是舒展面容,情緒波折不斷。
原來事情與他料想的差不多,卻又有些不同。
相同的是,衛釗與薛寧確實是兄弟兩人,且一庶出一嫡出,都是魏家嫡枝子孫。
但出人預料的事情也多。
例如他們二人雖是兄弟,卻是間隔六年才被分別送到袁仲道面前來的,且來之前二人竟然根本就不相識,更是從未見過面。
“……不認識?”
聽到這里,陸爍面上的震驚再也掩蓋不住,目瞪口呆的看著袁仲道,久久說不出話來。
“是啊!”
袁仲道點點頭,眉頭也緊跟著皺了起來。
“……衛釗是元封十五年時被送上山來的,那時他小小的一個人,面目饑黃,身形消瘦,看著著實是可憐……當時魏家的一個忠仆將他帶上山來,只說是魏家最后一點血脈,不求聞達于諸侯,也不求富貴于錦繡堆里的貴家公子哥,只要能隱姓埋名、安然長大就好……”
說到這里袁仲道搖了搖頭。
陸爍聽此卻冷笑兩聲。
隱姓埋名?安然長大?
或許初始時這管家確實是這個打算,但當晉王要求衛釗在低調中出色時,這味道就已經全然變了。
衛釗越是出色,越是顯得袁仲道、顯得袁家對他看重。
眼下不顯,但依照晉王的野心,或許未來某一日,當衛釗的身份不得不、甚至說是順勢暴露于人前時,這份“看重”就有了他的用途、有了意義,袁家與魏家、與晉王就真切的綁在了一起。
袁家為官的不多,門生故吏卻遍布大齊,這個勢力,于尊儒重道的大齊來說,并不比千軍萬馬差上多少。
自古師生之誼絕勝親情,甚至有時要強過父子天倫!只要袁仲道與衛釗一日不解除師徒關系,這二人的情誼就是實打實的親厚。
倚恩索恩,如同鈍刀子割人,一邊做著以怨報德的事一邊又想掩飾的繁花似錦,當真是厲害!
以往從外人口中得知的晉王可憐、精明強干的形象,在陸爍心中,一瞬間崩塌了不少。
只是不知道,這主意是晉王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他身邊親信獻出來的。
若是前者,想來晉王就是劉邦朱元璋之流,是個熱衷兔死狗烹的,陰險且不仁,哪怕再有才干,于臣民來說,尚不如守成之君來的穩妥。
若是后者,有這般奸佞狠辣的諫臣在側,而晉王卻不以為憂反用其道,要么糊涂要么優柔,想來也不會是什么明君。
想到這里,陸爍閉了閉眼。
他想起在京師時,與陸昀論道的時光。
那時父子二人就曾避著人悄悄議論過儲君人選,雖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晉王卻是切切實實被他們考慮過的。
但眼下看來,還是他們了解不夠深啊!
袁仲道看著陸爍變幻莫測的臉,沒有干預也沒有解釋,而是繼續向下說了起來。
“……至于薛寧,他卻是四年前才找來的,初次見他時,我著實是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