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兄妹罅隙
第八十八章兄妹罅隙
繆鳳舞的哥哥繆鳳剛。比她大兩歲。
他們的父親繆歧山是一個失敗的讀書人,一生也只做過附學生員,春闈屢試不第,落魄惆悵。在他對自己的入仕之途徹底絕望之后,他便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兒子身上。
繆鳳剛承載著父親畢生的精神寄托,剛會說話就開始背書。在別人家的小子正是玩泥巴捉蛐蛐的淘氣年紀里,繆鳳剛整日里與四書五經為伴,養成了他文弱而安靜的性子。
那年繆鳳剛十歲,繆鳳舞八歲,家鄉鬧起了瘟疫,父母沒有躲過災難,雙雙染病身亡。
臨終前,他們的母親抓著繆鳳剛的手,撐著最后一口氣殷殷叮囑他,趕緊往外逃,一定要照顧好妹妹。
結果十歲的繆鳳剛,跑出城后就辨不清方向了。盡管他記著母親的囑托,死死地抓著妹妹的手,可是他的力氣是那么微弱,在平州遇上流民潮的時候,被人家三擠兩擠。就抓不住妹妹,隨著人流被推到不知哪里去了。
等到了傍晚,災民們都就地安頓,各尋避風遮雨的地方過夜的時候,他才得以擺脫人潮擁擠,想著回頭去尋妹妹。
可是茫茫曠野,他是打哪個方向來的?妹妹又在哪個地方?他來回跑了好幾趟,已經完全迷失了。
于是他向人打聽,那些命都保不住的人,哪里有心思去搭理一個哭哭啼啼的瘦弱小子?他被撥拉來撥拉去,最后絕望地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妹妹沒了,他對不起爹娘,更是感覺到了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的恐怖。
他正哭得肝長氣短,淚眼模糊,突然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抓起他的肩膀,帶著他就朝著一個他不知道的方向飛奔而去。
那時候他膽子真的很小,又是初次離家,又剛丟了妹妹,半暈半迷之間,就像一只被老鷹抓住的小雞,毫無反抗之力,就被那人帶到了一座山上,丟進了一座山莊里。
那個山莊里,有上百的少年,都跟他年紀相仿。
“我教你本事。給你飯吃,從此后我就是你的師父。”那個捉他的人將他往院子當中一丟,很威嚴地告訴他。
“可是……我妹妹丟了,我要先找妹妹。”他雖然很害怕,可還是沒有忘了妹妹。
“有了本事再下山找妹妹,沒有本事之前,誰敢離開山莊,我就掐斷他的骨頭,挑斷他的筋!”那人一邊說著,一邊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繆鳳剛很恐懼,他不敢再反抗,便留了下來。那天以后,他開始了“學本事”的艱難歲月。
師父口中的學本事,實際上是一種很殘酷的生存游戲。每天早晨起來,上百個正值長身體的少年便開始為一天的口糧而搏斗。
是真刀真槍的搏斗,不是點到為止的練功。贏的人有飯吃,輸掉的人,這一天就要餓肚子。
搏斗中有人死傷,根本沒有人理會。受傷的自己包扎,被打死的,直接拖出去往莊后山崖下一丟。就算完事。
繆鳳剛一個文弱的讀書少年,哪里見識過如此血腥的訓練?
第一天早晨,當他被丟進一個廣大幽深的山洞中,看到一群少年如虎如狼地舉著刀劍向他沖過來的時候,他當即就嚇得癱軟在地上。
也是他命不該絕,有一位長他一歲的少年,比他早到幾個月,叫童天平。
這位童天平生得身高體壯,從小就是打斗的高手。在家里的時候,因為不肯讀書,整日在外頭惹禍,被他爹吊起來打了一頓,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就遇上他們的師父,將他帶到山莊來。
他逞勇好斗的性子,在這里得到了充分地展現與發揮。在這上百個少年之中,他是少數幾個天天有飯吃的人。這里沒有獎勵,也沒有夸贊,只要你能天天吃上飯,你就是最厲害的。
就是這個童天平,有見到繆鳳剛被一群少年逼到角落的時候,突然就生出俠肝義膽來,沖上前將那群少年打得七零八落,拎著繆鳳剛的胳膊,將他護在自己的身后。
那天,繆鳳剛完好無損地走出山洞,有飯吃。
可是私下里,少年們都譏諷他是個軟蛋,自己沒有真本事。要靠著別人的保護。繆鳳剛外表是弱了一些,內心卻也是要強的人。于是他便拜童天平為大哥,跟著童天平學搏擊本領。
童天平帶著他,在你死我活的殘酷訓練生涯中,一路闖了過去,直到三年后,他們學成,才知道他們以后要為一個叫鴻天會的組織賣命。
其實那三年時間里,繆鳳剛曾經想到過逃跑。可是當他親眼看到兩個新進的少年忍不住那嚴酷的生活,試圖逃跑,被抓回來受刑后,他就再也不想逃了。
他們的師父果然言出必行,將上百個少年召齊在院子當中,當著他們的面,將那兩個逃跑的少年往地上一丟,慢條斯理地把二人周身筋脈一根一根挑斷,又將二人一身的骨骼一寸一寸地捏碎。
最后,那兩個少年如一灘死水一般,癱在眾人的面前,眼中閃著痛苦的光,口中嗷嗷怪叫著,一直就匍伏在那里,直到五天后。凍餓而死。
那一幕震懾了繆鳳剛,山上的歲月再艱險,他終究沒有做出逃跑的行為,一直堅持了三年,終于得到了師父的認可,將他與童天平一同分到了黑龍堂,從此開始他的殺手生涯。
下山之后,他到處尋找繆鳳舞的蹤跡。可是繆鳳舞那個時候,早被虹驪珠藏在了虹風舞館之中,沒有人能見到她,自然就沒有她的訊息在外間可以獲得。
漸漸地。繆鳳剛就死了心,他認為他那個從未出過家門的八歲的妹妹,根本就沒有辦法在那樣的災亂之中存活下去。
他回了一趟家鄉,為爹娘修了墳,還在爹娘的墳邊上,為繆鳳舞立了一個小小的衣冠塚。
從此后,他無牽無掛地踏上了殺手之路,替鴻天會殺人無數。因為他功夫不弱,腦子又靈光,做了幾年之后,便升任了黑龍堂的左護法。
而他的大哥童天平,則坐上了鴻天會黑龍堂堂主的位子。
鴻天會在皇宮內廣布暗線,便是黑龍堂的手筆。因為繆鳳剛行事謹慎,童天平便將這一項任務交與他。
這次趁著新年殺進宮來,是他們運作了幾年的一個計劃。繆鳳剛負責聯絡與安排,前前后后,整個事件都是經他的手完成的。
進宮的時候,一切都還順利。他們在宮里放了火,制造了混亂,很快就接近了正在舉辦宮中團年宴的雍和殿。
是的,不管他們在這座皇宮里殺多少人,那都不是目的。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便是當時端坐雍和殿正北主位上的行曄。
殺了皇帝,控制這座皇宮,擁立尹氏后人登基。完成了這一系列的事情,這次行動才算成功。
可是當他們沖進雍和殿,沖向行曄的時候,本來很有利的形勢,開始發生逆轉。
他們行動之前,也知道內宮侍衛統領是宋辰安的公子宋顯麟,知道這位宋四公子出身少林,武功不弱。可是他們沒有料到,宋顯麟的功力,不僅僅是外間所知道的不弱而已,簡直可以說是深不可測。
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行曄居然也是一位高手,一個人應付鴻天會的兩名頂級殺手。毫發無傷。
時間就拖延了下去。
不管外面殺成什么樣子,雍和殿這邊拿不下來,這次行動就是失敗的。情急犯錯,鴻天會的徒眾開始越來越多地往雍和殿這邊聚集。當京軍外援殺進宮來的時候,便將大部分鴻天會的人包圍在了雍和殿之中。
當他看到行曄依舊精神振奮地在戰斗,而宮外的援軍已經源源不斷進涌進來時,他意識到,他們失敗了。
他拼了一身的傷,冒死沖了出來。宮中到處都是京軍五營的人,所有的宮門都已經被他們占據。
他摸黑帶傷潛行,知道自己此時是沒有辦法逃出宮去了。他便盡量往人聲稀少的偏僻之處去,終于讓他逃到了金水河的這一邊。因為太極宮有人把守,他便順著宮墻,摸進了這座黑漆漆的宮殿中來。
那個時候,他已經傷得很重,體力難支了。他隨便推開一間屋子的門,結果剛一進去,就驚動了養在里面的兩只雞。
為了不出響動,他只得抓住那兩只雞,掐死了,丟在一邊。
隨即他倒在雜草堆上,便再難爬起來。
一整晚,那邊悄無聲息,讓他以為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住人。只到天朦朦亮的時候,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他機警地湊到窗邊,從殘破的窗子往外望,便看到那位內宮侍衛統領宋顯麟疲憊地敲著正北那間宮殿的門,緊接著,那扇門居然開了,走出來一個女子,將他迎了進去。
這里竟然住著人!
他蹲在窗下,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有人意味著危險,可是有人也意味著生機。皇宮之內正查得緊,而他眼下的傷勢狀況也不樂觀,怕是三兩日之內逃不出宮去。
也許那個女人,就是他最好的人質。挾持了她,他這幾日就不怕沒飯吃了,弄得好,還能搞些傷藥來。
于是他小心地從后門出去,繞到了繆鳳舞所居后殿的側面,借著旁邊的一棵樹,順利地上了屋頂。
他靜靜地伏在那里等著。果然,宋顯麟在屋中逗留了一會兒,出來之后,首先沖進了他藏身的西屋,隨即又在去別處搜索。
他趁著宋顯麟離開的那一瞬間,掀開屋頂瓦片,鉆進了屋內。這并不難,因為這座后殿年久失修,屋上的瓦片本來就不全。
隨后,他便劫持了繆鳳舞……
繆鳳舞默默地聽繆鳳剛講完他九年來的經歷,她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與兄長失散多年后重逢,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伴隨著這件喜事而來的,還有一件最大的擔憂她的哥哥是鴻天會的人,是行曄的敵人,是這次宮變的主謀。而她卻是行曄的嬪妾,雖然戴罪關于此處,可是宮門一入,只要一天是他的妃嬪,終生也擺脫不掉這個身份。
他們兄妹二人,于九年前平州失散之后,各行各路。九年后于此地相認,竟然在身份上產生了如此大的戲劇性。
繆鳳剛講完了自己的事,關切地看著妹妹:“你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那個賊皇帝的?”
繆鳳舞嘆了一口氣:“當然是他的,剛剛不過是因為怕你對孩子不利,所以才說不是。依皇上的性子,如果他的宮妃真的紅杏出墻,他哪里還會留她的命?”
繆鳳剛先是失望地一捶身邊雜草,隨即又抬起頭來:“不管孩子是誰的,反正我不能讓你跟著行曄,行氏亂臣逆賊,早晚會遭到報應。我要帶你逃出去,跟著我一起過活。”
“逃出去?”繆鳳舞看著自己的哥哥,不由地失笑,“哥,你讓我逃出這座皇宮,跟你去鴻天會嗎?我的孩子……行氏后人,鴻天會里的人可會容他活下去?”
“……”繆鳳剛被她問住,一時語塞。
“哥,你們到底是怎么想的?北魏建國已經百余年,天下平安,民心思定,為什么你們一定要掀起風浪來,興什么兵討什么賊?大周王朝興國近八百年,不照樣被秦朝一統天下,取而代之?順民心得天下,朝代更迭本如四季轉換,現在已經到了夏天,你們為什么一定要逆轉時令,過回春天……”
繆鳳舞對行曄與自己的哥哥是敵人這一事實,非常地恐懼,因此話說得非常快。繆鳳剛卻不容她說完,直接打斷她:“這件事不用你來教訓我,行氏本是大魏宗主的舊臣,卻逆天篡權,弒主謀叛。這樣違天背倫的事情,如果不予以糾正,豈有天理存在?”
“哥,你說的弒主篡權,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大魏的宗主早已作古百年,你們現在是為誰在賣命?是誰的野心在驅動你們逆民心天意,非要改朝換代?你所說的尹氏宗主在哪里?今年有多大?可有確切的血脈證據?”繆鳳舞見繆鳳剛如此地偏執,越發著急。
“我們的小主公當然是尹氏后人……”
繆鳳剛很堅定,繆鳳舞卻笑了:“小主公……一個小娃娃,一個牽線傀儡,你們全都是傀儡,被人洗了腦子,供人驅使,卻不自知……”
“男人的事,女人少插嘴!”繆鳳剛對鴻天會的忠誠,是源于從山莊開始的多年教化,豈是繆鳳舞三兩句能說得動?
于是兄妹二人剛一相見,沒說幾句話,便陷入了僵局。
繆鳳剛沉著臉靜默了一會兒,開口再道:“總之我繆家女兒,就不能跟著行氏賊人,等我將你救出宮去,也不必去鴻天會,我可以另作安排。”
“不管你怎么安排,我的孩子也是行氏骨肉,你的人不會允許他的存在,所以……我不會跟你出宮。”繆鳳舞也少有的堅決起來。
繆鳳剛氣得捏了捏拳頭,又不好剛一見面,就跟妹妹翻臉。他忍了忍,嘆了口氣:“此事再議吧,你也別生氣了,快回去吧,我已經聽到你的兩個丫頭撞床的聲音了。”
于是兄妹二人離了這西屋,往正房去。
一開門,就看到含香與小云正在拼命地扭著手上的綁帶,口中嗚嗚地悶叫著。原來兩個人見繆鳳舞跟著叛匪出去了那么長時間,卻不見回來,以為她出了事,急得要命。
見繆鳳舞完好地出現在門口,兩個才松了一口氣,停止了掙扎。
繆鳳剛上前解開二人,再次將自己與小云綁在了一處與繆鳳舞既已兄妹相認,他就更加不能連累她。在他沒有救她出宮之前,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二人是兄妹。
繆鳳舞也了解他的心思,兄妹二人默契地繼續裝陌生人。
小云被松了口,劈頭就問繆鳳剛:“你這個混蛋!你把我們主子怎么樣了?”
因為剛剛那幾句爭執,繆鳳剛情緒不佳,懶得理她,靠在床上閉著眼睛。繆鳳舞見小云和含香都是一臉擔憂的樣子,便解釋道:“他找我,問了一些宮里的狀況,并沒有傷害我,你們不必擔心。”
“噢……”小云放了心,瞪了繆鳳舞一眼,卻又不得不坐在他的身邊。
含香卻將信將疑,但是沒有多話,轉身做自己的活計去了。
從那時候開始,盡管繆鳳舞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想要表現出一個被劫持的女人對叛匪該有的憤恨來。可是內心對兄長的關心,總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吃飯的時候,她會盡量少吃一些,將自己那特殊供應的食物留一部分,讓給繆鳳剛。睡覺的時候,她借口不能讓小云睡在地上,愣是將一張床橫著分為四份,她躺在最東面,含香在她身邊,小云在含香的身邊,西面就是繆鳳剛。
她親自去求冷宮那邊送飯的小太監,將自己身上最后一件首飾一個小玉簪賄賂了那小太監,說自己的丫頭砍柴時受了傷,求他捎一些傷藥進來。
而繆鳳剛身上的傷口,她也是親自動手去擦洗換藥,不肯假手含香。
因為心中知道是在照顧自己的哥哥,她再看那些傷口,也不會劇烈嘔吐了。
小云因為自己失去了行動自由,被繆鳳剛拽著跌來倒去,心中憤懣,也沒特別留意這些。含香卻對繆鳳舞的改變留了心,她只是從旁看著,也不多問。
這樣又過了一天,到了宮變后的第三天,天剛剛擦黑的時候,突然傳來宮門打開的聲音,緊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往這后殿方向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