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登枝

第一一八章 助父服臣

第一一八章助父服臣

第一一八章助父服臣

出了內宮的南門重華門。便是皇極殿。

這里是國之重地,大到關乎國家興亡的國策政略,小到關乎百姓生死的徭役課稅,所有的政令都是在這間大殿上,由這個國家的君主與他的臣工們議定,再由國家的政令系統向八方傳達。

因此皇極殿的建筑,是最高級別的重檐廡殿頂,檐脊之上十樣脊獸俱全,金黃琉璃瓦,在初現的晨光中威嚴莊肅。

玉泠跟著行曄,坐在前頭的龍輦之內。繆鳳舞獨自坐著自己的輦轎,隨在行曄早朝儀駕的后頭。

龍輦在金鑾殿前停下,行曄抱著玉泠下轎,踏丹墀而上。殿上候駕的文武百官見皇上今兒抱著一個女娃娃上朝來,面面相覷,不知道行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繆鳳舞的輦轎繼續前行,在皇極殿東側停下來。她下了轎子,一個太監給她打開了大殿東側的一扇小門,引她進去,將她安置在一架巨大的蜀繡九龍騰云座屏后頭。從座屏的一頭望出去,繆鳳舞正好可以看到行曄的寶座。而殿下的臣工卻看不見她。

北魏朝中的大臣們,看著他們的皇上抱著一個穿粉藍緞子襖褲,扎著兩只羊角辮子的女娃娃,從金鑾殿正中央嵌龍的御道上大步走過,踩著九級臺階,來到寬大的紫檀鎏金雕八寶水云龍紋的御座前,轉身坐下,將小女娃娃放在膝上。

小女娃兒對金鑾殿充滿了好奇,倚在皇帝的懷里,轉著水靈靈的一雙雛鳳眼,四下打量著。

皇上落座,殿下群臣整肅儀容。茂春手抱拂塵高聲喊道:“皇上駕到!眾卿早朝!”

玉泠跟茂春很熟悉,因此他喊得那么大聲,她也沒有害怕,就是覺得茂公公今天挺好玩,抻著脖子喊得臉都紅了。

她正看著茂春要樂,就見殿下百余號人呼啦啦跪倒,伏地山呼:“萬歲!萬萬歲!”

聲音如巨濤拍岸,玉泠的小心臟有些承受不住,縮著肩膀往行曄的懷里拱去。行曄伸手掩住她的耳朵,沖著殿下點點頭:“眾卿平身吧。”

殿下群臣起身,文左武右,按班站好。

行曄拍拍玉泠的后背,示意她別怕,然后將她掉轉身去,正面對著殿下的文武百官,開口道:“想必眾愛卿已于昨日悉曉。朕的四公主雖然年幼,卻聰慧討喜,甚慰朕心。朕昨日已降旨,封她為至尊天寶公主,位列諸王公侯之上。朕今晨醒來,心里琢磨著,眾愛卿必會好奇,到底是哪一位公主獲此殊榮,諸王諸公必是更想知道。朕今兒就把天寶公主帶來了,這就是朕的四公主,至尊天寶公主。”

玉泠聽明白行曄是在說她,坐在行曄的膝蓋上,看著下面的男人們,拍手笑著,露出一口米粒大小的小白牙兒。

文武群臣頓時臉色各異。站有前頭的王爺侯爺們,看著這個剛剛踩到他們頭上去的小女娃兒,都是一臉的不自在。而后頭的文臣武臣,則有人幸災樂禍地偷笑,等著看王公們的表現。

無論如何,行曄將至尊天寶公主推到了群臣的面前,他們就得有個表示。

于是剛剛起身的諸王公以及眾位臣工。又重新跪下,叩拜道:“天寶公主萬福康健!”

行曄指著殿下群臣,教玉泠道:“他們這是給玉泠請安呢,玉泠叫他們平身。”

“平…平身…”玉泠稚嫩的童音在深廣的大殿上輕飄飄地蕩漾著,令跪在前列的諸王公面上抽搐,內心糾結。后頭有人沒忍住,輕聲地噴笑,見行曄一瞪眼,又拼命地忍了回去。

眾人起身歸位后,行曄也不等茂春說什么有本啟奏,直接點名道:“刑部孔年甫,大理寺趙騫,都察院馮高章!”

被點到名字的三司長官紛紛出班:“臣在!”

“你們三個往前來!”行曄邊說邊站起身來,抱著玉泠沿著座前的九級臺階而下,來到三位臣工的面前。

三人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躬身靜候垂訓。行曄將玉泠放到地上,蹲下來摟著她的小肩膀,指著刑部尚書孔年甫,對玉泠說道:“玉泠,你看這個人,他昨天打了爹爹一下。”

孔年甫大駭,正要跪下,見行曄沖他使眼色,只好戰戰兢兢地立在原處。

玉泠看了一眼孔年甫,再看一眼行曄。行曄沖她肯定地點點頭:“就是他,昨天找了爹爹,打得很疼。”

玉泠當即就漲紅了小臉兒,鼻子一哼,脫離行曄的懷抱。奔著孔年甫跑過去,握緊她的小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在孔年甫的大腿上捶了兩下,尤不解恨,又伸腿踹了孔年甫兩腳,結果收足不穩,自己差點兒摔坐到地上,還是孔年甫伸手將她扶住了。

行曄看女兒這樣,抿唇忍笑。殿上的臣工們雖不知道皇帝此舉有何深意,但見玉泠嬌憨的樣子,都抬袖捂嘴,有人已經嘁嘁輕笑出聲。

孔年甫臉都紫了,身旁的另兩位開始忐忑。

果然,行曄并沒打算放過他們,他抱起了玉泠,來到大理寺卿趙騫的面前,指著他道:“還有這個人,他昨天幫著剛剛那個人打爹爹。”

玉泠這次占了有利的位置,一伸手就夠著了趙騫的官帽,扯著他帽子上的烏紗翅,用力往一邊拽。趙騫趕緊伸手護住,紅著臉央行曄:“皇上……”

行曄唇邊笑意更深,又往前跨一步。都察院左都御史馮高章知道輪上自己了。見趙騫官帽都歪了,先伸手護住自己的帽子。

“這個人,他搶爹爹的奶酪酥,讓爹爹餓了一天的肚子。”行曄指著馮高章,向玉泠控訴道。

玉泠前頭下手很順,這一次也不用客氣了,小拳頭在馮高章的頭頂上擂鼓一般地落下。行曄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在大殿上回蕩著,勾著那些隱忍得很難過的臣工們,也跟著笑出聲來。

被戲弄的三位臣工。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面面相覷,整衣正帽,紅著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極其尷尬。

行曄回頭示意,茂春趕緊上前來,將玉泠抱起來,往東側方向走去。玉泠在茂春的懷里,還不忘回過頭來,用她能表現出來的最兇狠的樣子瞪著那三人,示威道:“不許欺負我爹!”

殿內剛剛要平息的笑聲,再次響了起來,這次行曄笑得夸張,群臣也沒有顧忌了,一個個樂得前仰后合。

繆鳳舞在屏風后頭,雖然也覺得殿上的場景可樂,但她更想知道行曄的用意。眼看著茂春走過來了,她趕緊伸手將玉泠接過來:“茂公公,皇上這是要干什么?”

茂春笑道:“娘娘,天寶公主果然聰明不凡,今兒她可幫了皇上的大忙了。娘娘既來了,就在這里看著吧,等這一出過去了,娘娘再帶著天寶公主回去吧。”

茂春交待完畢,轉身回殿上繼續侍奉。

行曄已經回到他的龍座上了,他面上笑意未消,俯首看著階前的三位臣工,對他們說道:“三位愛卿挨了朕的天寶公主這幾下子,可有醒悟嗎?”

大理寺卿趙騫被玉泠扯歪了官帽,最是狼狽。他沉了一口氣,開口辯道:“皇上,天寶公主與臣等之間,只是小兒把戲。那司徒縈年已十四,已屆成年,又知書識字,懂得禮法。知法而犯法。此等行徑豈能縱容?”

趙騫口中所說的司徒縈,乃是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司徒昶的女兒。司徒昶在禮部主管保存皇家祠祭大典的禮器,月前禮部尚書突然清查府庫,發現有幾樣重要的傳世禮器因保管不當,已經出現了毀損。

身為府庫主管的司徒昶當即被拿下,送刑部審問。

本來這個案子證據確鑿,無甚可疑之處,只需要過了堂,司徒昶畫了供,便可以審結定罪了。但是還未待司徒昶在刑部那里過堂受審,這件事就生出枝節來了。

司徒昶有個小女兒,名叫司徒縈,在得知父親因為幾件瓷器被抓起來之后,向人打聽父親的罪過。有明白的人告訴她,按北魏律法,損壞皇家祭祀禮器者,罪同謀逆,重者可全家抄斬,輕者犯人處以宮刑。司徒昶罪為過失,應該不會累及家人,但是他本人刑責難免,怕是難以保得囫圇之身了。

司徒縈一聽這個,當即就為父不平。她親書一封奏章,跪在皇宮的正門外要見皇上。宮門的守門官沒有放她進宮,倒是把她的奏章遞了進去。

行曄看到奏章后,深為所動。

司徒縈在上書中寫道:“妾父為吏,一生廉平。今坐法當刑,妾身心切痛。器毀者不可復原,而刑者不可復屬,雖復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妾愿沒入為官婢,替父贖過,使得自新……”

這本來只是一個勇敢的小女子請命替父贖罪的奏章,但是卻觸動了行曄心中思慮已久的一件刑制大事。

北魏現行律法,是元帝開國時所立。那個時候國基未穩,全國上下人心浮動,亂象叢生。所謂“刑亂國用重典”,元帝令人修撰律法時,便降旨要從嚴而立。

因此北魏律中,有大量的重刑條款,動輒使用肉刑,致人肢體缺殘。

行曄登基后,數次主張修改現行律法,輕刑簡律。可是在殿上,屢次受到眾臣的駁壓。那些反對修律的人,認為三國未平,鴻天會叛眾未除,天下未穩。只有當天下一統的時候,才可以稱得上太平盛世,到時候再將元帝時的重刑律法修改,才是合適的時機。

這次司徒縈的上書,再次觸動行曄修律的心思。他在殿上將司徒縈的上書讀給群臣聽,認為民人有過,未施教而先加肉刑,刑致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豈為民父母之意?當廢除肉刑,給人以悔過改新之機會。

結果不例外,正在審理司徒昶一案的刑部尚書孔年甫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不但反對因司徒昶一案而廢除肉刑,而且認為司徒縈越級上訴,有違律法,論律當處刑。

因為擔心廢肉刑所帶來的一系列后續影響,大理寺卿趙騫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馮高章也聯名反對。

三法司同時反駁行曄的廢刑主張,讓他一時之間在朝上十分難做。眼看著不但廢不掉重刑苛罰,連上書救父的司徒縈也要被拘拿論罪,行曄便想出今天這么一個主意,將玉泠帶上殿來,在殿上演一出父女天道倫常的戲給大臣們看。

趙騫辯過之后,不等其余二人再開口,行曄一拍龍案,訓戒臣下道:“父女天性,何來年紀之分?連朕的天寶公主,僅僅兩歲的小丫頭,尚知道以她幼弱的力氣,為挨了欺負的爹爹討公道,何況司徒縈十四歲的大姑娘了?父女連心,此乃天性倫常。律法的修訂,宜當審時度勢。一味地墨守陳規,于升平之世濫施重刑,那朕與夏桀商紂又有何區別?”

“皇上,祖制的律法,豈可因一人一事而廢?皇上請慎重。司徒昶罪名確鑿,就該按律處刑。司徒縈若要替父贖過,論律也該逐級上請,怎可直接上達御聽?若以后民間人人學她,那么皇宮之前豈不成了民怨沸騰之所?天家威儀何在?”左都御史馮高章伏地高聲辯道。

行曄被他們三個人頑固的重刑派氣得站起身來,在座前來回踱了好幾圈兒,指著自己頭上“建極綏猷”的匾額,氣憤道:“你們給朕讀一讀這四個字!何謂綏猷?朕若不能將善道賦予下民,不能以道德教化百姓,一味地重刑恐嚇,不能順應天道民意,那民心將會往何方去?你們一個一個為官居高位日子久了,便不把百姓的痛楚放在心上了。”

“重刑嚴法,你們倒是省事了!朕失了民心,你們誰替朕找回來?今們不肯替司徒縈著想,他們犯了錯,若兒女求到朕的面前,朕不但不理,還將他們抓起來施了刑責,你們為人父母者,心情會如何?”

殿下三法司的長官對望一眼,不知道如何來答。

行曄余怒未消,接著道:“你們三個死腦筋!要不要朕再將天寶公主抱上來,再敲你們三個的腦袋?”

刑部尚書孔年甫先服了軟,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兩位,跪下道:“皇上圣明,臣知錯了,司徒昶一案,但憑皇上發落。”

另兩位一見孔年甫這樣說,只好也跪下認錯:“臣知罪。”

行曄這一修刑改律的戰爭,到此算是贏了。

繆鳳舞在東側的屏風后頭,將殿上的情形看個清楚。她的女兒剛剛隨便敲了敲那三個榆木腦袋,就救了一位年輕女子和她的父親,她也非常高興

她在玉泠的臉上親了親,覺得自己呆的夠久了,接下來的朝議,就不該她聽了。于是她抱著玉泠,準備從身后的側門悄悄地出去,坐上轎子先回攬月宮。

她剛一轉身,就聽殿上有人說道:“皇上,臣有事啟奏。昨日臣巡察京營,發現京營中軍都指揮史張闊明擅離值守,帶營中士官去煙花柳巷之地飲酒尋歡,現已拘拿起來,上請圣裁。”

“先罷了他的官!”行曄毫不猶豫地回話道,“京畿重地,守衛何等重要,居然敢在當值的時間里離職尋歡作樂,這等廢物,留他何用?罷了他的官,交由刑部按軍律處置!”

繆鳳舞略站了站,將這件事聽明白后,心中一動。

她旋即出了東側門,帶著玉泠坐上暖轎,先行回了攬月宮。因為這早朝的事,她已經誤了給太后請安的時辰。含香早打發人先去長春宮,向太后告了假。

因此繆鳳舞回到攬月宮后,也不急于去見太后。她先是給玉泠的腿重新上了藥,隨后讓奶娘將玉泠抱走,她自己坐在桌旁,開始思索剛剛殿上聽到的事。

京營中軍都指揮史,這個官職說高不高,但卻非常重要。京畿重地的守備,向來都要由皇上選拔親信之人,這些人一旦表現出色,再往上升職便是平步青云了。

她在聽到這個空缺的那一瞬間,當即想起了宋顯麟。

宋顯麟的人品才能,行曄應該是知曉的。若真是論才適用,宋顯麟如今也該封個大將軍了。只可惜行曄對他父親兩朝元老的身份一直懷有忌憚。

宋顯麟也是時運不濟,守著皇宮大內,偏偏趕上了鴻天會醞釀日久的一場宮變。

若論起那場宮變,繆鳳舞就更會心虛。畢竟那宮變的幕后策劃人是她的哥哥,因此宋顯麟如今的賦閑,也可以說是她的兄長直接造成的。

更令她愧疚的是,她自己還三番兩次蒙宋顯麟搭救,否則她早已命喪蛇口,或者被林大海羞辱得沒法見人了。

這樣想著,繆鳳舞愈發感覺自己應該抓住這次機會,還宋顯麟一個人情,幫他爭取到這個京營中軍都指揮使的位缺。

可是她一個內宮的妃嬪,要如何在行曄面前開口,才可以名正言順地說服行曄,將那個官缺給宋顯麟呢?

她犯了半天的難,也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來。直到午時將近,行曄處理完公務,興沖沖地來了攬月宮,聲稱要好好地獎賞今天早朝上給了他助力的玉泠。

繆鳳舞替他脫了外氅,奉上了熱茶,在玉泠還沒有抱過來之前,她想了想,決定開口試探一下行曄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