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登枝

第一三四章 尸車出城

第一三四章尸車出城

第一三四章尸車出城

在昂州城的西北角落里。有一處空曠的大院子,遠離鬧市,周遭沒有人家。

這個地方的冷清,在寸土寸金的昂州城里,是非常奇特而怪異的。不過若是知道這個地方是干什么,也就不會有人覺得奇怪了。

這座空曠的大院子,說起來還是一個官府公衙,隸屬于昂州府戶曹,是專門負責清理京師之內無主的尸體,以括清昂州城內的陰腐之氣。

收到這里來的無主尸體,每隔三天從西城門往外運一次。通常是夜深的時刻,一輛大馬車,拖著一個大棺材樣的車廂,里面裝著三天內收集到的尸體,轱轆轱轆地從西城門出去,走出十里地,上了一座平周山,就在那平周山的山坳里,把這些無人認領的尸體埋掉。

在這座院子里做事的有四個老頭兒,為首的那位叫徐富,年輕時就跟他父親在城內收尸。一直做到他一把年歲。

常年與死人打交道,徐富看起來死氣沉沉的,目光呆滯,表情僵硬,對面交談,聽他的聲音卻像是從墳墓里發出來的。

“帶一個人出城,要多少?”來人非常簡潔地問。

“這要看帶的是誰了,要是帶個娃兒出城去鄉下尋親,我是一文不收的。”徐富說話的時候,滿臉的皺紋如石刻一般,紋絲不動。

來人不耐,蹙起眉頭說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只管開價,要多少才肯帶一個人出去?”

“男人女人?什么身份?”徐富依然按照自己的邏輯,不緊不慢地問。

來人不得以,只好答道:“女人,官家太太。”

“那就得五百兩。”徐富將一只筋絡縱橫的手往來人面前一伸,晃了兩晃。

來人也不還價,點頭道:“成交!我明晚把人送來。”

徐富恍若未聞,慢悠悠地轉了身,往后院去清點今天收上來的尸體。來人見事情辦妥,趕緊出了這座陰氣森森的大院兒,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而那個時刻,從東城那處民宅的密室中消失不見的繆鳳舞,其實根本就沒有離開多遠。

那天晚上賁允炎離開后,繆鳳舞別提有多郁悶了。再加上腿傷被折騰得發作,痛得鉆心。她就一直坐在密室里的那張床上,與坐在桌邊看守她的人對著瞪眼睛。

沒過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三個看守警惕地站起身來,迎到石梯口,見兩個男人走了進來,身著夜行衣,頭扎青色繡朱雀紋的方巾,沒遮面罩。

三人看見來者的頭巾,略略地松了一口氣,問道:“誰派來的?干什么的?”

那兩個男人輕松地笑著,走下石梯,站在三位看守的面前,說道:“剛剛幾位兄弟往這里來的時候,已經被人盯上了,這個女人的行蹤已經暴露了,奉我們童堂主之命,我兄弟二人來這里,將這個女人轉移到另一個藏身之所。”

領頭的看守咂吧一下嘴,說道:“這事不對吧?把這個女人藏在這里,是咱們副舵主的命令。黑龍堂的童堂主怎么管得著呢?”

那兩個后來的黑衣人笑著往前湊了湊,口中說道:“兄弟。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看守三人正認真聽他接下來的話,突然那人雙掌一錯,掌風挾著巨大的內力,“呼”地朝著面前并排而立的兩名看守的胸口拍過去。

那二人身手也不弱,迅即反應過來,迎招已經來不及,只能后撤去躲避飛來的一掌。出掌的黑衣人似乎料到他們會有此一招,手臂往前一送,仿佛突然之間長出一截,如影隨形追上撤身的兩個人,“啪”地擊中兩人的胸口。

這一掌拍下去,當先的兩位看守頓覺五臟六腑俱碎,連個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就撲倒下去。

還剩一位在后面,發現來者非他能敵,飛身往石梯方向奪路欲逃,被后面那位黑衣人抓住衣后擺拖了回來,在他的后背一掌擊下,也解決掉了。

這情景窩坐在床上的繆鳳舞看得一清二楚,她以為是行曄派人來了,心中一陣興奮。只是因為腿傷,沒能跳到床上,往床邊蹭了蹭,問道:“你們是誰?”

兩名黑衣人解決了看守,走到床前來,對繆鳳舞說道:“我們是鳳剛的兄弟,剛剛妹子被人從黑龍堂帶出來,他一直跟在后頭。眼下他不方便離開黑龍堂,遣我兄弟二人前帶妹子離開。”

繆鳳舞心里稍稍失望了一下。不過是行曄的人來救也好,還是哥哥的人來救也罷,總好過她落在賁允炎的手里,成為他威脅行曄的棋子,隨后再被帶到陳國去。

兩名黑衣人被繆鳳剛叮囑過,知道她腿上有傷,有些為難地互相對望。后來還是前頭那位一咬牙,說一聲:“得罪了。”將繆鳳舞抱了起來。

此種境況下,也講不得什么禮數規矩了,繆鳳舞順從地被那黑衣人抱著,出了密室,出了這間后堂屋。

本來繆鳳舞以為,哥哥會安排這兩個人,將她遠遠地帶走,離開這個危險的范圍。卻不想那黑衣人帶著她,連院子都沒出,直接越墻來到了隔壁的人家。

當繆鳳舞被帶進這家屋里的時候,發現桌子上點著燈,床上鋪著被褥,明顯是有人居住的一間房。

“這家人呢?不會是被你們殺了吧?”繆鳳舞的印象里,這些朝廷的叛匪都是殺人如麻、冷血無情的。

黑衣人將她放到床上,回道:“都綁在后院的柴房里,妹子放心。我們也不是殺人魔頭,也有好生之德的。”

聽這兩個人一口一個妹子,大概還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繆鳳剛是跟他們怎么交待的,她也不敢亂說話,只是問道:“那個……我覺得這里很危險,他們要是發現密室里沒人了,搜到這里來怎么辦?”

“妹子沒聽說過嗎?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對方發現人沒了,第一反應就是追出去,誰還會想到。我們把人救出來后,就放在隔壁?”男人的本性,面對美人兒的時候,話總是不由自主地多起來。剛剛出手如電同時擊斃兩人的剽悍殺手,此時也肯耐心地回答繆鳳舞的疑問。

繆鳳舞雖然心中害怕,但是她相信哥哥闖蕩江湖的人,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比她要周全。

那黑衣人看著繆鳳舞,稍稍局促了一下,說道:“鳳剛來時囑我帶一句話給妹子,叫妹子千萬不要妄想著往外跑,因為外面到處是眼線,再落回那些人的手中,可就不好救了。”

繆鳳舞當然曉得這個道理,要想說服繆鳳剛送她回宮,也得等到這次徹底脫險。當然,若是朝廷的人找到了她,那就另當別論了。

于是她不吵不鬧,安然地呆在這處院子里。

期間有宋顯麟跟著江必通尋到隔壁那座院子里,隨后又有行曄帶著他的暗衛找來,再后來就是鴻天會的人,三撥人弄出來的響動,都驚得繆鳳舞熄了燈,縮在床上,不動也不敢動。

她躲在這里,躲過了再次被鴻天會的人搜找到的危險,同時也躲過了被宋顯麟或行曄救回宮去的機會。

可是她并不知道。

她就在這間院子里住了兩天,直到第三天的晚上,負責在外頭聯絡的那名鞏姓黑衣人回來了,讓繆鳳舞收拾一下,馬上動身,今晚送她出城去。

繆鳳舞一聽出城,就猜到繆鳳剛打算送她去滑縣。她沒有動,抬頭說道:“鞏大哥,我不想出城,我要見……繆大哥。”

“妹子你這要求,的確是難為我了。因為你在隔壁失蹤,鴻天會內部風聲很緊。你是從黑龍堂被帶出來的。童堂主更是被第一個懷疑到。這樣的時候,你說鳳剛能方便出來見你嗎?不過鳳剛兄弟有話,如果妹子不肯出城,我們兄弟人扛也要將你扛出去。”那位鞏大哥非常抱歉地看著繆鳳舞,轉述著繆鳳剛的話。

繆鳳舞聽了,心中一陣氣悶。

她現在腿上有傷,跑是跑不掉的。就算她能跑出去,碰上朝廷的人還好,要是走霉運碰上了鴻天會的人,那可就糟糕了。

沒辦法,她再次順從了繆鳳剛的意思,被鞏姓黑衣人和他的同伙帶出門,迅速塞進一輛馬車里,在夜色中急奔向昂州城的西北方向。

這兩位顯然對昂州城里的狀況非常熟悉,在全城戒備森嚴的情況下,他們一路上竟沒有碰到官兵,順利地到達了隸屬于府衙的那處停尸的院子。

他們停下馬車,先是觀察周遭,沒有發現異常,便招呼繆鳳舞下馬車。

繆鳳舞被一人接下車,單腿站在馬車邊上,見周圍沒有人家,唯有前方有一個空大的院子,門口點著兩只白慘慘的燈籠。

“這是哪里?”繆鳳舞感覺出空氣中的陰森鬼氣,不安地問道。

“那家……是做紙傘生意的,今晚要拉一批貨出城,我已經事先聯絡好了,給他一筆銀子,把妹子藏在他運傘的車里,帶出城去。我和我兄弟在城外接應。”鞏姓男子怕繆鳳舞恐懼,便撒了一個謊。

繆鳳舞雖然覺得他的話不可信,可是眼下的情形,她也只能選擇聽他的安排。

于是她跟著兩個人來到門口。

那里停著一輛馬車,拖著一個大大的四方車廂,大概有兩丈長兩丈寬的樣子。一位老人面無表情地站在車廂的旁邊,等她走近了,那人將堵頭的一側廂板掀開,示意繆鳳舞進去。

繆鳳舞剛要往前湊,鞏姓男子從懷里掏出一條手巾,往繆鳳舞的口上一蒙,在腦后緊緊地系了一個結。

這個動作太快了,等繆鳳舞要開口時,那手巾已經勒進了她的嘴里,她說不出話來了,拿眼睛使勁地瞪著姓鞏的人。

“妹子,實在對不起,鳳剛怕你在過城門的時候喊叫,特意吩咐我要先塞住你的口,帶讓你上車。”那人抱歉地解釋一句,將繆鳳舞送上了馬車。

因為廂板很高,進到那馬車里,就只能看到頭上四方的一塊夜空。車廂里是空著的,正中間有一個凸起的長方形箱體,老人將那木箱的頂蓋掀起來,姓鞏的人便將繆鳳舞平放進了那木箱里。

緊接著頂蓋一關,繆鳳舞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平躺在那里,聽著身上發出一陣沉悶的“嘭嘭”的聲音,起先箱板還跟著震動,到后來聲音越來越悶,越來越小,身上的蓋板被壓得吱扭吱扭響。

好在繆鳳舞的脖子兩側,車底板上各有一個開洞,空氣從那兩個洞里透進來,否則她非得窒息了。

等馬車終于晃動起來的時候,繆鳳舞就聞到了一股腐臭的氣味兒。她雖然還猜不到這車上到底運的什么,但肯定不會是紙傘了。

車轱轆滾過昂州城內石板路,在繆鳳舞的耳邊發出轆轆的響聲。她動不了,也喊不出聲音,心里抱怨著自己的哥哥,任由這輛運尸體的馬車,將她往昂州城外送出去。

馬車來到西門的時候,有值夜的官兵走上前來,喊道:“徐老頭兒!停車停車,檢查!”

“吁!”徐富勒住韁繩,停了馬車,坐在車上不動,“我這車有什么好檢查的?小林子今兒可是喝多了嗎?膽子壯了?”

“這兩天城里不太平,上頭有令,就是跑過去一只老鼠,我們也看清是公是母。保不齊你這一車的死人,就有哪一個是喘氣的呢。要是真漏出去了,兄弟們全得掉腦袋。”叫小林子的守城兵邊說著邊走過來。

“查吧查吧。”徐富動作緩慢地挪下馬車,站在車邊,“這一次有一伙兒乞丐死在城西的破廟里,大概有一個月了,昨兒才有人報給我,我去收了。好在是冬天,不過還是沒法兒看了……”

他這樣一說,那小林子剛碰到廂板的手,倏地縮了回來,咽了咽口水,對徐富說道:“你這死老頭兒,故意嚇唬人是吧?快打開給爺看看!”

徐富佝著背,順從地走過來,將車廂板掀開,還好心地將掛在車前頭的燈籠取過來,往車廂里一照,對小林子說道:“看吧,查仔細了,要是犯人跑出了城,你們就別再賴我了,我以前可沒少被你們誣賴,要不是我老頭子命硬,早去吃牢飯了。”

車廂板一開,一股腐臭的氣味撲出來。小林子當即捂了鼻子,罵了一句,往里看去。

只見高高的車廂里裝著二十幾具尸體,擺在最上頭的一層,是五六具男人的尸體。臟污不堪也就罷了,這五六個人大概在死后,被老鼠野狗爬啃過,少眼睛缺鼻子缺嘴唇,什么樣子都有,看起來異常恐怖。

小林子頓時失了伸手去翻的勇氣,后退了好幾步,另過臉去:“呸呸!真他晦氣!快走快走!”

徐富依然是沒有表情,默默地放下了廂板,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符,塞進一旁受了驚嚇的小林子手里:“我這車里還能裝什么好東西?你還非要看?這個是我從廟里請來符,避邪的,快戴上吧。”

那小林子一邊罵著娘,一邊將那符另在腰里,轉身飛快地去開了城門,沒好氣地使勁擺著手:“快走快走!下次你別在我當值的時候出城!”

徐富微微地勾了下唇角,重新跳上馬車,鞭子一揚,出城去了。

躺在木箱子里的繆鳳舞,在剛才馬車停下來,有人喊搜查的時候,她就拼命地伸手去捶那廂板。可惜箱子里空間太小,她使不上力。手碰到木板發出微弱地響聲,悶在高高的死人堆里,根本傳不到守城官兵的耳中。

她很無奈地感覺到馬車再次啟動,轱轆轆的前行,隨后厚重的城門發出巨大的吱嘎吱嘎聲,在這輛馬車的后頭合上了。

此時,繆鳳舞聽到了官兵與徐富的對話,已經知道壓在這箱體的外面,根本不是什么紙傘,而是一堆死人了。那腐臭的氣味仍在繆鳳舞的鼻端縈繞,剛才還只是惡心,現在卻是恐懼惡寒了。

她身受束縛,在心里暗暗地罵著繆鳳剛,不顧她這個妹妹的意愿,非要強行送她去什么滑縣!等她見了他,非要扇他兩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看清楚現在到底是誰家的天下!

繆鳳舞被這輛尸車載著,出了昂州城后,一路向西,顛簸搖晃,硌得她脊背生疼。

這一段路走了好久好久,久到繆鳳舞感覺自己這一生都要在這恐怖的尸車上度過了。

天快亮的時候,馬車終于停了。

沒有繆鳳舞期待的開廂搬尸的聲音,叫徐富的老收尸人仿佛打算將她一直悶在這一堆死人里。她想,這一定是徐富在等姓鞏的人來接應。他們沒來這前,徐富是不會把她放下馬車,讓她自由活動的。

她靜靜地等著,車外頭靜寂無聲,連徐富的咳嗽也沒一聲。

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周圍終于有動靜了,馬車也輕微地搖晃了起來。

繆鳳舞想像著自己一會兒從這里鉆出去,看到滿地的死人,心中就一陣一陣地發寒。她捏著拳頭,等待著那恐怖的場景出現在她的眼前。

箱頂的蓋板終于被掀開了,一陣光亮撲進繆鳳舞的眼睛里,她下意識地瞇了眼。

等她再睜開眼睛,果然見到了令她惶恐萬分的景象。

不過不是因為看見了死人,而是因為俯身在她眼前的這位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