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無息,時間如凝成的黑色瓊脂滾成一個漩渦,已卷到了丑時三刻。
漆黑的屋堂任憑幾盞燈奴微弱的火光,反而使照不到的地方更沉入黑暗。蘇綰索性將拈燈也點起,和衣坐在蘇洛陵的床上,數著時間等他回來,手中擎著的拈燈隨之也越來越有些瑟瑟發抖。
寅時一過,蘇綰的眼皮開始發沉,可一閉上眼,慧姑那泡脹了的腦袋突著眼珠子的模樣立刻清晰地浮了出來。猛地睜開眼:“啊!”
蘇洛陵一張清凈的臉杵在自己面前,嚇得她立刻扔掉了拈燈,縮進床里。
“呵……”蘇洛陵忍俊不禁,“我這么可怕?”
“你你幾時回來的?”蘇綰見是蘇洛陵,心中反倒不生氣,爬出床還有些竊喜。
蘇洛陵緩緩解下一身粗衣,直到剝出里頭只剩一層青藍褻衣方才坐到蘇綰身邊,一腳踢開已熄滅的拈燈,道:“我還沒問你,你幾時占了我的床的?”
蘇綰臉蛋兒飛紅,立刻從床上爬將下來:“我見你沒回來,所以……”
“一個人怕了?”蘇洛陵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她頓時有些呼吸不上來的局促,慌忙跑回自己的臥榻上,隔著距離與他說話:“不是。我是想知道你是否借機查探了慧姑的尸體。”
仿佛覺得蘇綰這理由說得極其牽強可笑,蘇洛陵凝在臉上的冷峻倏然消融,忍不住笑著說:“你過來。”
蘇綰愣了一愣,回想方才自己的唐突隱隱覺得不安,斷然道:“有什么話這樣也可說。我聽得到!”
蘇洛陵倒并未勉強她,只是收了笑,靜靜看著她道:“慧姑怎么死的,我倒是沒查出來。你明兒就跟王爺王妃說,就是淹死的。”
“呃?”蘇綰吃驚,“你這跟去,并未再細究過了?”
蘇洛陵抿著唇,半晌才開口道:“細究?呵……你睡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慧姑是死了,這事擱在蘇園并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她究竟是何人,我心里自有盤賬,你一向不喜與閑事牽扯,明兒就照著我的話回稟就是了。”
蘇綰心里頓覺得發悶。蘇洛陵說的確實不錯,慧姑如何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關乎蘇園,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能保蘇園太平。他此去驛館定是去對慧姑的尸體動手腳的,不與她說明,大約也是為她著想。不過此事既知內有乾坤,卻又被擋在乾坤之外,蘇綰就多少有些怨嗔在心了。
她見蘇洛陵隱瞞真實,便落寞地道:“我雖答應你蘇洛陵不聽由別人差遣,但卻并未答應凡事不管錯對是否合乎情理都聽由你的話。以后這種事情別來找我。”
蘇洛陵神情一僵:“蘇綰,事出無奈,讓你委屈了。”
蘇綰和衣躺下并不理會,只覺得胸中緊地悶,悶地慌,慌地亂,亂得如慧姑那團交纏在一起的花發。
蘇洛陵靜望她良久,并未熄燈便也躺了下來。他那張床上卻還是靜地如同他并未回來似地,無聲無息。
蘇綰側身向里,一時間腦中清醒異常,忽覺枕頭微濕才知道自己竟委屈地落淚了。她心抽得更緊,這荒唐的永興王朝,荒唐的蘇園,荒唐的蘇洛陵!
本覺得這夜已剩下不多,旋即就可天明,可翻來覆去左等右等眼皮張了闔闔了張,外頭竟還是黑咕隆咚,半片光都未漏進來。
屋內橘燈凝結,仿佛已凍住在了這一室的窒息。
隱約聽到蘇洛陵在嘆息,蘇綰無來由覺得眼眶發澀:“幾更天了?”
那頭果然傳來蘇洛陵有些發干的聲音:“怕已過了卯時,天快亮了。”
“卯時?”她知他在卯時三刻便要接替蘇泊生守祭殿,如此說來他頃刻便要起身準備了?心里倒也覺替他委屈。這蘇園底子博大,卻僅有兄弟二人苦心經營維持,雖說臨王那頭是個極大的靠山,可皇親國戚的終是有些伴君如伴虎的忐忑。蘇泊生沉疴已久想來對家業這檔子事也已力不從心,這一頭擔子可都落在了蘇洛陵身上。他為著蘇園不得不將慧姑的事情親自安排妥當,卻沒想寒翠微半路阻撓壞了他的打算,這才不得已利用她的。
所謂“非你莫屬”,即是在央著她。
蘇綰忽覺心酸起來,他為何總是那般平靜?平靜地,好似并不怨懟任何一個人,好似他天生就該架起整個蘇園的生計。
或者,是他喜歡呢?他樂意這樣。手握家產重權,立于商海浪尖,是哪個男人不想的?他越是平靜的表皮下,或許隱藏著的越是心機。
看不透他,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蘇綰自問在人事這塊也是滾過一圈的人,沒見過成萬的性格迥異之人,也有八千,為何單單對蘇洛陵總是瞧之不透。仿佛他就是那座霧帶繚繞的青埂峰,而她只是俯仰峰尖的那一點杏眸。
蘇綰胡亂想著,已聽到那頭的蘇洛陵起身穿衣。她立刻撐起身子道:“還有些時間,你再躺躺,我去喚人擺早膳。”
“呃……”蘇洛陵似有遲疑,“你一晚未睡,還是我自己去吧。”
蘇綰不由分說,早已起身開了門,正巧東方霞光陡露,落滿了她一身,昨夜未換的紅衣頓時金紅斑斕,真的宛如玄女下凡。她抬手遮去扎眼的光線,回頭卻見蘇洛陵看著她有些發呆:“怎么?不想睡?”
“沒,沒有。”他難得地有些噎嚅,愣愣倒下床便不再說話。
蘇綰聳眉,替他闔上門便下了樓。心忖自昨日的卯時起,蘇洛陵就未休息下來,今日怕難打起精神撐過十二個小時,若手上有咖啡就好了,至少能替他醒醒神。正出了大門無心往側旁一瞧,她呆了一下,旋即就笑了。無咖啡,薄荷也可!
不知這蘇洛陵種這些薄荷是用來做什么的。它們長在這兒雖不說有礙觀瞻,但卻也將逍遙居靜幽的環境弄得有些狗尾續貂之覺。先不說是薄荷生得就矮,使得逍遙居周邊光禿禿甚不雅觀,而且薄荷辛涼,又受得寒凍,在大風雪天里若是聞到這么大股的味道,定會喘不過氣兒來。
僅僅是這般疑惑了一下,蘇綰便過去伸手折下了幾片葉子,清晨空氣中頓時有一股子薄荷油混著朝露濕氣竄進鼻腔,她好一會兒才緩過氣兒來。
輕輕將這幾片葉子包在帕子里,蘇綰便出了竹林,向廚院過去。
廚院里老早便有人在鼓風箱做早膳,長案上整齊排列著些果食全禽全畜。那是今日換祭的祭品,他們竟都已備好了。
蘇綰進了院子,便有人頻頻向她福身鞠禮,她稍微瞟一眼就瞧見蘇棋正挽著袖子在灶臺那廂忙得熱火朝天。
她過去輕輕搭了一下蘇棋的肩。
“啊!啊……綰姑娘……”蘇棋的眼內被蒸汽柴煙熏得霧蒙蒙的,一瞧見蘇綰頓時咧嘴笑開來,“姑娘怎生起得這么早?”忽然又壓低了聲道,“姑娘昨夜救了啞巴黃呢吧?奴婢房里頭傳開了,姑娘真是福人。”說著純純地笑起來,兩只溜圓的黑眸瞇成了月牙。
蘇綰見此事傳地飛快,略略覺得并非好事,便叮囑道:“棋姐姐也這般取笑我嗎?這是那位兄弟命大福大,怎是成了我救他的?姐姐切莫這么說了,蘇綰是人是神是鬼是仙,難不成你還不知道嗎?”
“是是是。”蘇棋吐了吐舌頭,“奴婢錯了。”
蘇綰笑了笑,見她正煮著一鍋米粥,便道:“二公子起早便要替大公子,這邊可有備好什么早膳?”
“啊呀!”蘇棋頓時大叫,“奴婢這廂一忙就糊涂了,手邊這是高僧的素粥,這二公子可都吃不慣的。怎么辦呀?”頓時急得臉色漲紅,有些團團亂轉,“打從高僧們吃過奴婢做的素齋,這每年他們的吃食便都由奴婢一手包攬。這下可如何是好?”
“不急。”蘇綰道,“若有備料,我倒是可以出個應急的策。你先給我騰出一口鍋來,我頃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