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棋素知蘇綰手下必出巧食,當即就連個疑問都沒的,便將另一口鍋里整幢籠屜都搬了下來,心急欲焚地洗了鍋給蘇綰挪了個位置。
期間蘇綰已取了爐水燙薄荷葉出油,又問院子里的老嬤嬤討了兩個雞蛋,一把桂圓肉鋪,等著蘇棋將鍋一架,便沖白水將桂圓肉煮沸,旋即打蛋入鍋,倒了幾口薄荷水,頃刻起鍋裝入暖罐。
蘇棋瞧得兩眼發直,心花怒放道:“姑娘這是哪兒學來的一手絕活呀?奴婢也要學。”
“你先將那鍋粥起了再學不遲。”蘇綰笑謔。
“哎呀,要糊了,死七叔,你做什么將風箱拉地這般猛。”說著手忙腳亂地將粥起了,裝入一只熨粥的波紋甕中,埋入一旁的熱灰缸里將粥燜香。
火膛后頭的七叔滿臉灰沫地露出頭“嘿嘿”笑了兩聲:“蘇棋你對綰姑娘沒大沒小,小老眼不瞎耳不聾可聽得分明,仔細我向大夫人告狀去,剪你的舌頭。”
這本當是奴才之間的笑話,可蘇綰一聽便剎那想起了寒翠微那日在暖閣內的自語,頓有些心驚,忙將做好的桂圓糖串蛋放進食籃,又取了籠屜里的兩個饅頭便告辭要離去。
蘇棋跟七叔正當耍嘴皮子的功夫,見蘇綰要走,便追上來送:“綰姑娘,奴婢幫著拿過去吧?要不然讓別的人瞧見,奴婢又該受寒磣了。”
蘇綰知她心里對自己還是有分忌憚,七叔的話或多或少也有些聽進耳里的,并非全然當做戲語。就說道:“不礙事,這是我自己攬的事。若旁人問起來,你直說便是。”想了下,又問道,“墨姐姐可好些了嗎?”
蘇棋點頭:“好了大半兒了,樓御醫的藥真神,隔天便能下床了,昨夜便讓大夫人叫去使喚了。”
“那便好。”蘇綰也不想多打聽什么,既知蘇墨安好也消了點自責,“昨兒大難不死的啞巴黃也好?”
蘇棋猶豫了一下:“這奴婢倒不知了,奴婢去問問七叔,他興許知道。”
蘇綰急忙拉住她:“沒事,我稍過會兒自行去探望他。”
“姑娘心地真好,咱們做下人的幾百年才遇一回善心的主人。蘇園里的婢子家丁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一次遇到這么多好主人。”蘇棋笑道,光顧著高興,后頭又有人喊她:
“蘇棋,大公子差人要膳,你將素齋都藏哪兒去啦?”
“誒——”蘇棋忙應道,便也顧不上到底要不要送蘇綰,過去先將手里的事做完。
蘇綰暗自苦笑,蘇園的主人一說,她是半點想法也沒。殊知她亦是以婢子的身份入住蘇園的,可這月余的時日,竟已從“入住”成了“入主”。話要分兩頭說,這不過無論哪兒頭,都是那么地讓蘇綰摸不到邊。
迤邐沿路而回,蘇綰又摘了幾片薄荷葉包在蘇洛陵的那張繡竹的帕子里,趕著到了寢居。
外頭晨光熹微,而屋內的燈影依舊。
蘇綰挎著食籃輕輕將燈奴的火頭吹滅,瞧見蘇洛陵雙眸緊闔,竟沒半點察覺她回來了。
她笑了笑,將食籃放在桌上,又在溫泉里打了盆水上來,再去叫醒蘇洛陵。
他是累及了?
蘇綰坐在床沿,靜靜望著他。
這一刻,屋子里的時光真像是凝固了。
她不動,他亦不動。
他癡睡,她癡望。
從來在破曉之后便見不到他的人,沒想到今日竟可見到他平靜的睡顏,蘇綰心里有股莫名的雀躍。
蘇洛陵昂藏七尺之軀靜臥床內,身上是穿了一半的月白暖袍,露出里頭穿了幾層的里裳,一角絲被斜斜而蓋。發并未散,容光依稀,不過眼周卻有一圈難以掩蓋的暗影。她嗟嘆了一聲,伸手輕輕用拇指指腹撫mo他眸下的那片皮膚,仿佛想將這煞景的黑眼圈抹去。
蘇洛陵喉結忽地蠕動,發出一聲“咕嚕”的聲響。
蘇綰乍驚,慌忙收手,卻隨即被一只暖掌握住。
盡管這寬厚的手掌溫意連連,將她葇荑包在掌中,可蘇綰卻覺從腳底竄上來一種毛骨悚然。她剛才在做什么呀?
蘇洛陵緩緩張開眼,一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幾時又爬回我的床來的?”
“你……你沒睡?”蘇綰急將手抽出,藏在袖子底下亂絞。
“睡了。睡地很安心。”他道,眼神有些霧蒙蒙的。或許是晨起的慵懶,又或許是別的什么。
蘇綰心虛地很,垂著頭仿佛是作案未遂又被當場擒獲的梁上漢。立刻直起身子,冷冷地道:“你騙我。你根本沒睡!”
“我真的睡了,并不知你做了什么。”蘇洛陵輕描淡寫地道,也起身將穿了一半的暖袍理順,取來腰帶束緊。
蘇綰的身子有些發抖,也不知為何會如此難堪,當即抬腳就想逃走。
“綰綰!”蘇洛陵拉住她。
蘇綰心尖猛地一抖,停住腳步背對著他,腦中一片空白。
綰綰……綰綰……她的心抖地厲害!
這是一聲將她從未來扯回蘇園的呼喚!就是這兩個字,將她從那一座孤立無援的索橋,頃刻帶回了這里!
蘇洛陵將她扳過來面對自己,視線卻落在蘇綰的肩頭:“你的傷怎么樣了?昨夜匆忙,我竟忘了。”
蘇綰怔怔地捂住肩胛,心中滾滾的熱泉里忽然倒上了一盆子冷水,徹頭徹尾的寒意陡然罩住她全身。竟有些,有些,有些失望,不,是諷刺。
見她捂住肩胛,蘇洛陵以為蘇綰傷勢加重,忙拉開她的手,將肩上的衣服剝開。一瞧,香肩瑩滑,膚若脂玉,當即臉色就變了,自眼角一直紅到了脖根。
蘇洛陵倉促地將她衣服拉緊,退離她幾步問道:“你的傷呢?”
“傷?”蘇綰略有些后覺,摸了摸肩頭竟平白少了那些裹傷的布帶,也“咦”了一聲,“昨夜你替我料理完,我便沒去搭理了,也不曾發現傷是在幾時消失的。”
“你……”蘇洛陵看她的神色變得復雜起來,隨即搖了搖頭,“沒事就好。”轉身在水盆里捧了把水拍臉。
蘇綰也覺肩頭的傷去地怪異,難道自己真是什么福體靈胎不藥而愈不成?忽然想到了長白山的人參娃娃,成了精便是一個腳趾甲也是至寶。莫不是自己渾身上下都已不是人肉,而是人參肉了?那自己豈不成了女唐僧了?
有些鬼使神差地嗅了嗅自己手心里是否有人參味,隨即便想發笑,不論人參娃娃抑或唐玄奘,可都沒法子將布帶憑空變沒啊。人不可以怪力亂神論斷事物,蘇綰是唯物主義者,這也絕不是巧合,難道,難道……難道——是華云英?
這想法頓讓蘇綰起了滿身褶子,若真是華云英所為,那無疑告訴了她,華云英已真的成了一縷魂魄,更甚,是只游鬼!自己找她是決計找不著的,除非是她來找自己。
蘇綰有些苦笑,自己到底還是被怪力亂神給蠱惑了。
“怎么了?”蘇洛陵洗漱完,便打開食籃問道。
蘇綰搖頭,一時心平難復:“我做了些點心,你若看著不壞便吃點再過去。”
“嗯?”蘇洛陵笑了笑,“你做的?”
“你嘗嘗看。”蘇綰將暖罐里的桂圓糖串蛋倒入碗內,依舊熱氣哄哄的,隱約有薄荷香纏繞在裊起的白霧里,頓時令人神采振奮、倦意消散。
蘇洛陵接過嘗了一口,挑眉道:“你摘了銀丹草?”
“銀丹草?”原來薄荷還有這種學名。
“不錯。”蘇洛陵喝著,又將暖罐里剩余的都倒入另一只白花青釉的碗里,推到蘇綰面前,“別站著,你不餓嗎?昨兒可連一頓飽飯也沒吃。”
蘇綰聞言頓覺饑餓憑空而發,五臟廟空空如也,便也坐了下來,與他分食同一罐桂圓糖串蛋。
“桂圓性溫味甘,益心脾補氣血。雞子性味甘平,能補陰益血,除煩安神,補脾和胃。你這兩味配伍可是極大的養氣養血,以后時常做來吃倒是不錯。我也可與你分甘同味。”蘇洛陵緩緩道,已將手邊的饅頭等吃下。
“咳咳……”一顆桂圓肉卡在了蘇綰喉嚨里,她漲紅臉猛咳起來。
蘇洛陵皺起眉頭有些無奈地過來替她順氣:“怎么樣?”
蘇綰偏過身子搖頭,從懷里拿出那包薄荷:“拿……拿去……咳咳咳……”
蘇洛陵遲疑地接過,打開見是幾片清新可人的綠色銀丹草,便不自覺地輕笑:“謝謝。”
“你快過去,咳……遲了怕耽誤吉時。”蘇綰起身將他推出門,臉蛋兒有些火燒一般。
直到親眼見著蘇洛陵下到了樓下天井里,蘇綰才兀自松了一口氣,轉身呆呆盯視桌上自己的那碗糖蛋發懵。
一顆蛋一人吃,那是她幼時生日,孤兒院老師煮給她吃的,寓意是何她不知。但兩顆蛋兩人分吃,老師也說過,那是新婚夫婦當夜吃的分甘同味蛋,一是寓意佳偶天成,二是寓意早生貴子。
分甘,焉有同味?
蘇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