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躺下不過半晌,蘇綰便有些睡意朦朧,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似乎又回到那日大雪,白毛紛紛。她站在雪花漫漫里不知道通向蘇園大門的路該如何走。雪簾很密,像羽絨被撕破后,從二樓陽臺上灑下來那樣,壓住她的視線。然而周圍卻并不冷。她就那樣思索抉擇,踟躕不下,直到迷蒙的視線里,一條扭曲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沒打傘,但他嘴里的笑與溫和似曾相識。
是蘇泊生。
他長身玉立,消瘦的雙肩上雪舞紛飛。
見她看到了自己,蘇泊生立刻轉身背向她,在那條羊腸似的小道上飛奔起來。一路奔跑,衣袂卷起千層雪,如珠碎玉崩朝兩邊翻滾。
她想喊他,一緊張便倏地張開雙眼,屋子里黑洞洞了無光線的壓迫感便忽然像墨汁一般淹沒了她。
她是在做夢——手心里全是汗,裹在身上的狐毛被汗水打濕,捋成一簇簇的,像白狐生時卷縮在雪水里的樣子。
透背的冰涼煞那間涌到足尖,蘇綰張著兩眼發覺十根腳趾僵地連曲一下都困難。
夢境像妖孽般叢生白煙,漸漸蘇綰便只記得一些大概的輪廓。周公解夢里有這樣一段話:霜雪降主事不成,雪下及時大吉利,雪落身上萬事成,雪不沾身主孝服,雪落家庭主喪事。
且不論永興王朝的民間有沒有周公解夢一說,蘇綰在大學選修課時曾有導師將周公解夢拎出來單獨說過,所以對里面內容頗有些印象,關于雪的她就記得如此。
一股說不上來的窒息忽然卡住喉嚨。解夢令淺顯易懂,不需翻譯,也由此她忽然忘了,那些雪花究竟有沒有落到蘇泊生身上?
她并非迷信之人,也算是個崇尚唯物論的。但自從華云英將那只手從銅鏡內伸出來之后,她就覺得凡事無絕對,這個世界“奇”樂無窮。
蘇綰起身點了燈,看著橘光慢慢浸透黑屋,眼神有些虛晃。
若是將此夢歸結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也無法忽略心底對蘇泊生的愧疚與忐忑。他的病連樓御醫也束手無策,而自己正是在死亡懸崖上又推了他一把。他雖幸免于難,但終歸離死亡近了一步。
頓時有些如坐針氈起來,她倒了口水發覺嘴里苦地厲害,當下就不再胡思亂想,打算去看看蘇泊生。若真如蘇洛陵說的已經無礙,她也便能消了這焦慮。
穿衣出門,一路走得有些急慌慌的。也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只看到蘇園里已有家丁婢子走動。
她一問,才知又到了卯時,整整一天一夜又過去了。只不過黎明前果然是最黑暗的,園子里燈如鬼火,閃爍在樹影屋角之間。
也不知怎么的,被一通冷風一吹,她登時有些冷靜下來。大清早自己冒昧去看蘇泊生,會讓寒翠微怎么想?園子里的諸多口舌會怎么嚼?這是可以預知的。
蘇綰放棄了去飛鳶閣的打算,也并不想回去空城一般的逍遙居。一個人的逍遙,那叫寂寞,無可遏制地將她封閉住,她害怕如此。
黎明的蘇園黑地像一道地溝,那些黑色枝椏樹叢或張牙舞爪或佝僂纏繞,雖修剪地極其整齊,但此刻竟是莫名地有魔性一般,顯得魔鬃獵獵,陰邪異常。
蘇綰的腳下似生了刀子,每走一步,就覺得心尖泛疼。
究竟在疼什么,她倒也說不清楚。只是天空星月已退,全然的黑暗壓得她有種身處地獄的錯覺。
她攏住背上披風,盲目游走,眼前有一角錐頂掛銅鈴的八角亭子隱現在不遠處的樹叢。風中有銅鈴沉如老叟的“咚咚”聲,一下子將她從自我沉溺的思緒里拉了出來。
環視周身所處,蘇綰頓覺寒毛倒立,連退了好幾步——這里是撈出慧姑尸體的水池!
正想退回去,卻見亭子那頭隱有人影晃動。她心中發冷,但又很快鎮定下來藏在樹后,人影慢慢朝她這邊過來,她這才看清是臨王與廖管家。
兩人并未說話,天色極黑,諒蘇綰的眼神勁兒再好,也看不出他們的表情。
見廖管家在場,她不得不起疑心——老頭子該不會發現了何端倪,正向臨王訴說邀功吧?
雙手緊緊抓著根松枝,枝干上那些灰褐色如魚鱗般的木殼忽然被她全部剝了下來,“嘩啦”一聲,整根松枝都掰斷了,鬧出偌大的動靜來。
臨王兩人齊朝她看來,她見自己暴露,便佯裝跌倒,捂著腿呻吟。
“蘇綰?”臨王道,慢慢走了過來,見果真是她,便蹲下來想檢視她的腿,“你怎么孤身在這里?摔疼了?”
“蘇綰見過王爺。”蘇綰急忙低頭捂緊了腿道,“我這幾日心念惠嬤嬤實在可憐,便想來此悼念一番。嬤嬤與蘇綰第一回相見便幫襯著我分派衣裳,蘇綰一直想謝謝她。誰知我倆竟緣分淺得只有一面之緣,這謝謝兩字至今未說給嬤嬤聽。”
臨王點頭:“你的心情本王了解,本王也是替王妃過來祭拜祭拜慧姑的。”
蘇綰聽著頗緩下心來。
主仆一場,況是臨王這般淡泊名利又重情重義的人,必是會來自行祭拜亡奴的。可能是自己昨天向臨王妃說起過去驛館超度慧姑的事,這一早便也想自己祭一下了。可是為何她自己不來,倒讓臨王一人過來呢?
臨王身后的廖管家冷著一張陰婺的臉,向他躬身:“綰姑娘。”
蘇綰點了點頭:“廖管家辛勞。”
“老奴分內之事,不敢言辛勞。”
蘇綰干笑:“那就麻煩廖管家,喚個人將我扶回逍遙居可好?”
“是,老奴這就去。”廖管家向臨王拜了拜就離去喚人。
臨王有些擔憂:“還是本王將你扶回去,教樓御醫瞧瞧。”
蘇綰屏息道:“我,我還是等等吧,免得廖管家回來找不見我。”
臨王便默許了,先將她扶往亭子那頭。
那八角亭坐落在凍池北端,亭身利而尖,挺拔修直,八個銅鈴一直“咚咚”搖著,同寒山寺晨鐘一般。亭子以八根大理石柱撐頂,上刻著些綠漆的對聯。面朝凍池一端的地面上果然有些紙錁往生經燒滅的殘灰,被風一點點吹散。
池子里留有鐵鎬鑿過的痕跡,冰面裂隙依舊,且有化開的跡象。
蘇綰本是對廖管家有些生疑的,瞧見那些殘灰便不覺信了臨王的話,廖管家應該只是陪同臨王前來祭拜的而已。
臨王沉穩寡言,兩人對坐著無話,不一會兒廖管家便領著一人過來。
蘇綰望過去,眼神一震——竟是蘇洛陵!他不是在祭殿守著嗎?此刻怎么會抽身過來的?
蘇洛陵目光冷冷對著她,仿如無聲的水蛇,冰涼透骨。
她腦門一涼,詫異他為何又對自己如此冷漠?
走近了,蘇洛陵向臨王一鞠:“見過王爺。”
臨王起身道:“洛陵,你怎么過來了?”
“換祭間歇的時辰,我想回寢居休憩,正見廖管家喊人便知蘇綰摔了腿,就過來了。”他說的淡然,仿佛只是順手之事。
蘇綰忽覺嘴中澀得慌,很不是滋味。
臨王應道:“這樣甚好,本王就將蘇綰交給你了。”說著與廖管家一道走了。
亭子內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蘇洛陵問:“怎么樣?”語氣里似乎柔和了許多。
蘇綰低低應道:“沒事。”
“我來扶你。”蘇洛陵攙住她,摟住她盈盈一握的柳腰,力道一偏將她往自己懷里帶。
蘇綰斜靠入蘇洛陵懷內,頓時一陣檀香撲鼻。這是祭殿內特有的味道,是供在守殿之人面前的一柱天然佛香的香料,酷似檀香味。
她知他徹夜未眠,身乏神困,接下去還得撐過一天,有些于心不忍:“其實——我沒事。”
蘇洛陵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既已開了戲頭,便要做足了。”說著將她打橫抱起,出了八角亭。
“蘇洛陵,你快放下我,天已經亮了,這教別人看見怎么辦?!”雖說自己是“過來人”,思想解封,還不至于認為摸下手就要生小孩。可不知為何,蘇洛陵抱起自己,雙腳懸空的那剎那,她的心臟巨跳,滿腔的羞愧。
蘇洛陵充耳不聞,只是又說了句:“別叫!”
蘇綰無法,這回子正有三兩婢子自一邊過來,見著二人忙低下頭退到路肩,讓他們先過。她一下子鉆進蘇洛陵的咯吱窩,將臉死死埋進去,好像外頭正在下鐵她生怕被砸到一樣。而后隱隱傳來那幾個婢子的竊竊私語,偶爾一句“早晚的事”傳進耳里,她又氣又驚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