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模作樣地裹了傷,蘇綰斜躺在榻里,姿勢慵懶,杏眸微瞥徑自收拾裹傷布料的蘇洛陵。
她起身將他推到一邊:“我來吧,你去睡。”
蘇洛陵也拱手相讓,垂手一旁對她似笑非笑。
要知道,一個裹了腿傷的人還能健步如飛的視覺,等同于一個被人用子彈嘣了腦門兒的人在跟你說笑話。前者是滑稽,后者是恐怖——蘇綰也覺得好笑,便問他:“這戲不做也罷,最多足不出戶好了,用得著如此費心思嗎?”
蘇洛陵在桌邊坐了下來,倒了杯水汲飲。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卻不回答蘇綰的話,只是一徑問她:“怎么會與王爺碰在一起?”
蘇綰剛卷成一桶的白色長布無聲抖落,骨碌碌滾向蘇洛陵。她看著他,仔細想著他這一問,心里有些顫抖。
蘇洛陵擺弄那卷白布,將它卷整齊了塞入蘇綰的掌心,然后詢問似地看她。
他的眸依然平靜,深黑的色澤墨染成湖。只是蘇綰知道,這平靜,并不單純,或者說,是種蠱惑。她搖頭:“你放心,我什么也沒說。”
蘇洛陵眸中一抖:“沒說?”
蘇綰裝作無視他情緒的起伏:“慧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被冰封凍池,揣測是落水身亡的而已。其他的,我不知道。”
蘇洛陵忽然似是研判地看著她:“你不想知道慧姑是怎么死的?”
“不想。”她的語氣里已有些躁怒,“人已經死了,追查根源予我沒好處。你若對我不放心,大可堵我的嘴。”
蘇洛陵輕聲笑了笑:“謝謝。”
她蹙眉:“蘇洛陵,橫豎你都覺得我這人不可靠,你為何又讓我知道這秘密?”簡直就是在她嘴上燙了個泡,又不許她叫疼。
蘇洛陵瞟向她:“宮內妃嬪間有種秘藥,能使人腸穿而不肚爛,都是喂那些知道了太多不得不死的人,讓眾些秘密都爛在了肚子里。只是茲事體大,其中利害你必當清楚不可。”
蘇綰忍不住胃里翻攪,一陣苦辣辣的滋味:“慧姑就是因這種毒藥而死?”
“是的。”
蘇綰呼吸發緊。蘇園上下,自宮內來的,不就只有一個樓御醫嗎?
前后一想,才發現蘇洛陵的良苦用心!
樓御醫是奉太后懿旨陪王伴架,眼下王妃的貼身嬤嬤卻死于內宮秘藥,縱然太后渾身是嘴都說不清。這其中牽扯的,不光光是蘇園,恐怕還有整個皇族。所以,慧姑的尸體是決計不能讓王爺等人瞧見的,萬一發現端倪,此事又真是太后授意的話,她老人家隨便一個四兩撥千斤都能教蘇園背上這口黑鍋,更甚或使臨王起了異心,為求自保叛變也不是不可能。
她看著蘇洛陵,明白他既然將慧姑從驛館掉了包,就再無換回去的想法。縱然讓慧姑在飛鳶閣底下爛穿了,也不可能。
他要保的,不僅僅是一個蘇園啊!
“不必了!”蘇綰道,將那卷白布握得死緊,“你若不信我,咱們依舊井水河水兩不相犯。”
“我并非不信你。”
“那是什么?”她有些咄咄地問。
蘇洛陵偏過頭:“沒什么。只是……我想你,該知道而已。”
蘇綰忽然覺著渾身氣兒不順,被人質疑的滋味從來都是她讓別人嘗的,這會兒風水全轉蘇洛陵那頭去了。心覺他說話有些遮掩,實際還有所藏,忽然有些難受。
西游記里,鎮壓孫行者的五指山上有如來佛的六字金貼“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鎮壓老孫五百年,將他初始的猴急猴躁猴性通通壓沒了。她仔細看著蘇洛陵,總覺他也似被一座五指山壓著一樣,一道六字金符消磨了他的情緒,冷冷靜靜,心思沉重,而那雙眼里無論何時都不變的平靜異常,就是那道封符的結界。
誰的手可以揭去金符,碎了堅不可摧的平靜。她并非唐僧,自問素手平平,功能有限。
壓在心頭的怒憤頓化成喟嘆。蘇綰的手一松,這回那白布從掌中滾落地,一路滾到了蘇洛陵腳前。
“對不起。”蘇洛陵道,伸手拾起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纏繞,一直走到蘇綰近前,靜匿的黑瞳似在閃爍。
他是對她有虧!
蘇綰理所當然地想道。
蘇洛陵抬起一只手輕輕碰了碰她的眼下皮膚:“你昨夜沒睡好?”
她猝然躲過:“與王妃聊了半宿,過了時辰便睡不自在了。”
“哦?”蘇洛陵似乎不信,正想說什么,門外便響起一陣木質樓梯的“吱吱”聲,他一伸手將蘇綰往榻里拽去,“躺好。”
蘇綰沒想到他出手如此快,一下子跌進了榻內,來不及埋怨便飛快用狐毛蓋住雙腿,眼死瞅著敞開的屋門,心想這會兒誰會過來。
蘇墨領著樓御醫一同出現在門口,在門檻外福了個身道:“二公子,綰姑娘。王爺王妃心疼著姑娘,差奴婢領了樓御醫前來瞧瞧姑娘的腿如何了。”
便是蘇墨不說,兩人見樓御醫一道過來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蘇綰見自己才片刻之前的事,便已鬧得如此,心里有點過意不去。忙伸手將二人招了進來道:“沒什么大礙,過一天兩天的便能行動自如了。”隨后朝蘇洛陵看了一眼。
蘇洛陵眸中含冷,只對她格外皺了皺眉,她就忽然意識到,蘇洛陵這只白狐貍,將自己的腿裹得比僵尸還好,豈不就是禁足的意思?頓時恨恨瞪了他一眼,他終究是信不過她!難怪問他為何將她的腿裹成粽子,他急著岔開話題。真惱自己未當場揭穿,此時樓御醫眼證即在,恐怕真得躺個幾天了。
樓御醫道:“容老朽為姑娘瞧瞧,若真傷了骨頭可是大事。”
蘇綰右手將狐毛一緊:“不必了。我是說,還能動,就是磕著了石頭流了血,承二公子心細已包過傷口,沒什么大礙。”
蘇洛陵“咳”了一聲:“若無礙,我先過去了。”
蘇綰客客氣氣地點頭,心知他是夾著尾巴走為上策。
蘇洛陵回眸對她笑了笑,清澈的陽光將他嘴邊細細的絨毛照成透金:“樓御醫,與我講講家兄的病情如何?”
樓御醫瞧蘇綰并沒什么大礙,便欣然允之,兩人同出了逍遙居。
蘇墨定然看著蘇綰,卻并未離開。
“墨姐姐還有事?”蘇綰問道。
蘇墨斂衽:“回綰姑娘,大夫人特意囑奴婢好生照顧姑娘。姑娘身子不便,端茶倒水的沒個人不行。”
寒翠微的耳目倒是靈通。蘇綰擰眉,蘇墨可是她派來的眼睛,只怕這眼睛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走。她支腮倚在榻上,眉眼半覆佯裝安寢。
一閉眼,夢中的大雪倏然如潮涌進腦袋里,她頓然張目,盯著那盆炭發呆。想著蘇洛陵剛才說到蘇泊生的病情,自己先問蘇墨打探打探,于是道:“墨姐姐別站著,坐吧。”
“奴婢不敢。”
“你我何時如此生分的?”蘇綰微笑,伸手拍了拍身側的臥榻,“來,坐這兒吧!”
“謝姑娘。”蘇墨似乎是極不情愿地過去坐下。
蘇綰笑著道:“姐姐還在生我的氣?”
“奴婢不敢。再說姑娘也并未有什么事讓奴婢生氣的!”
“還說沒有。姐姐的雙面繡可練會了沒?這幾天我怕是要在榻上過了,不妨弄些有趣的東西耍一下,姐姐教教我吧?”
蘇墨眼皮一翻,臉色有些黑:“雙面繡?奴婢手笨,可還未學會,怎么教姑娘呢?要不讓二公子外頭找個師傅,奴婢也好跟著手把手學學,為姑娘縫幾件兒惹眼的帕子。”
蘇綰將她一瞬間的表情裝進心里,也大抵猜到蘇墨心中的那根刺是什么。拉住她的手道:“我學不學雙面繡無所謂,整日溫書也是件不錯的事。但是姐姐的心事,我不能無所謂!墨姐姐,那日的事情是我迫于無奈,并非你想的那樣。我與大公子一向止于禮,這次若非急著救他性命,我與他說話都得離了三丈遠。”
蘇墨低頭對她的話全然沒聽進去,悶聲說道:“姑娘多心了。奴婢只是個下人,怎么會與主子吃味。”
“哦?那就是——哦——那日害你挨了大夫人一頓打,我早想上你那兒賠不是來著,可巧就出了其他岔子了。姐姐若怪我,我現在就讓姐姐打回來,這氣兒也該消了吧?”
“不不不……姑娘,沒有的事。”蘇墨立即起身退后,看了看蘇綰便咬住菱唇不說話了。
“墨姐姐……”蘇綰也有些意外,“你是不是有別的事?”
蘇墨渾身戰栗,抬眼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死咬住唇,將頭硬生生別開。
“墨姐姐?”蘇綰直覺不對勁兒。除了剛才自己說的兩樣事情,難道真還有其他?但看蘇墨一副慌張的模樣,此事定然對她有極大的害處。她心生警覺,又問道,“姐姐就與我說了,再大的事,有兩個人也好商量商量。”
蘇墨又退了一步,驚懼地看著她:“姑娘……惠嬤嬤發生意外的前一晚,姑娘——姑娘是不是問奴婢有沒有見著惠嬤嬤了?”
蘇綰腦袋“轟”地一聲炸開,所有的思維瞬間凍住,冷入骨髓。
蘇墨竟還記得這事?慧姑的事果真瞞不過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