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心計

第四十七章 黑色雪影

說來蘇洛陵這幾日似乎是有心的,悉心料看她傷勢之余,也總在屋子里看書看帳,鮮少外出。今日說是前幾日的舞姬樂師撤出園子,要將賬目了清,有些細枝末節園子的賬房不清楚,他便親自去了。這會兒怎么卻說要她去后山了呢?

蘇綰幾日沒踏出過寢居門,忽然出來,頓覺外頭的光線刺目炫白,令她不覺拿手擋住額前的光線。恍恍然的,她無奈地笑笑,心想自己像是刑滿釋放的囚犯一樣。不過回身看這些古樓梁房,飛檐斗拱,深悟這并非釋放,而是越沉越深了。

后山離逍遙居不遠,一并納入蘇園內。聽說后山原名紅玉丘,因漫山楓樹,一到秋天霜打楓紅便呈現血玉一般的色澤,映天紅葉,壯美異常,故此得名。紅玉丘后是玉帶流河,源源不息,河水匯入哪里她暫時還不得知,不過蘇園在河流中段截流建壩,使它在蘇園名下成為一面活水人工湖,圍住紅玉丘形成天然水屏障阻斷來去路。湖水與紅玉丘疊影紛紛,紅斑星點,生趣盎然,饒是冬日從山上俯瞰也別有風味。

仔細尋思,這條河也并非什么貿易渠道,似乎是條無關大小的大河支流,蘇園故而能私自建壩圍湖。否則依照現代話說,便是違章建筑。

得見紅玉丘,并未如想象的那般挺拔,歸義為丘,想當然耳就只是個土包了。不過是景色說的太壯偉,總有些名不副實的錯覺。

家丁陪著到入丘拱門下,便說道:“姑娘請。”

蘇綰尋路而望,小徑盤曲如蚯蚓,兩道大樹蒼古,眼下因季節關系禿枝腐葉堆在樹下,發出陣陣樹葉腐敗的氣味。

遠望土丘勢緩坡平,果見楓樹琳琳,大到龍鐘腰粗,小又婆娑婀娜,或雙抱共生或又沖天撐成一把大傘,各異形態都有,猶如世世代代的子孫滿堂林。

蘇綰獨自踏上小徑,一股子山風立刻俯吹下來,將她今日穿著的一身寶藍衣裳吹起,寬袖臨風,像一團藍色的煙霧翻涌在紅玉丘陵上。

她頂風走了一會兒,小徑盡頭便無明顯的路了,轉由草皮豐厚的路面,一片綠瑩瑩的,間或雜了枯色一路鋪展到楓樹腳下。楓樹林中,一抹白影橫臥。

蘇綰愣著,那是匹馬——雪風?腦袋里忽然鉆出這個名兒來。

當日蘇洛陵的坐騎便是一匹白得勝雪的馬兒,名字就喚作“雪風”。

雪風橫臥樹下,眸子闔著,馬鬃間或鼓動,潔白如拂塵的馬尾輕輕甩掃,一副怡然自得的享受模樣。遠遠望著,綠毯上白影悠悠,蘇綰舔了下嘴,忽然想到一樣吃食——雪梅娘!

她移步向上,楓林間一串馬蹄聲輕輕踏著,脆聲叮咚,步調優雅。這才驚覺林子里還有一匹渾身黝黑的彪悍駿馬,高傲昂首,目光沉篤鎮靜,步步穩健朝她過來。與馬背上的人恍然是天生登對,伯樂與千里馬的絕配。

蘇洛陵執韁坐在馬背上,藍色的長袍垂落于黑色馬背,有著完滿的契合以及一種深沉,無聲宣泄一股令人透不過氣的權貴與威嚴。

而他在笑!

蘇綰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才問道:“你將瓔靈送走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何因由使得他會約自己出來,排遣寂寞。

然這抹細節卻并未逃過蘇洛陵那雙精細的眼。眉如飛柳,眸狹若桃,瞳孔泛深。他細小地皺眉,而后又似乎習以為常地失笑:“你為什么總以為我與瓔靈在一起?她不過一介舞姬,怎么如此讓你忌憚?”

“忌憚?”蘇綰冷哼,“我為什么忌憚她?”

“這要問你自己了。”蘇洛陵下了馬,牽起韁繩徒步而來。

走得近了,蘇綰才發現此馬不光彪肥健壯,四蹄強健,且氣傲非凡,漆黑馬鬃以及墨色大眸子里透射出一種烈野桀驁。

她好奇走了過去,黑馬忽然馬頭向前一伸,“吁哷哷”一長串熱氣悉數噴了蘇綰滿臉,一股子青草和泥的味道像綠箭一樣在鼻腔里流竄。

“哈哈哈……”蘇洛陵不自禁地大笑,安撫黑馬道,“雪影,是朋友。”

有些躁動的雪影這才靜下來,凈如黑泉的眸子卻依舊注視蘇綰的一舉一動。

蘇綰不敢輕舉妄動,改而斜睨著蘇洛陵:“雪影?”又看看兀自在旁閉眼養神的雪風,“你說它是雪風的影子?”

蘇洛陵搖頭:“你信它們是兄弟嗎?”

這時雪風亦抬著蹄子站了起來,兩匹高頭大馬引頸相蹭,彼此問候。雪影這時候看起來極其溫柔耐心。

蘇綰點頭:“我信。”

“呵……可你方才卻并不信。”

“蘇綰,人的眼睛可以欺騙很多東西。”蘇洛陵輕輕順著雪影黑色的毛發一路滑至背脊,拍了幾下,“你錯了。它們并非兄弟,無任何血緣關系。”

蘇綰暗驚,看著蘇洛陵。

如果他接下去說你錯了,它們其實是兄妹她或許還會覺得可笑。可他說的竟是這個?他言語之外隱藏著的,似乎那么不安分那么躁異那么蠢動——他與蘇泊生?蘇綰腦海里開始回想起蘇棋當日的話——可不是,當初夫人一朝產子,王爺親臨,喜得一雙麟兒,故此便直接拜了王爺做干爹了——他們明明就是雙生子。是自己胡思亂想,杯弓蛇影?

蘇綰的無限聯想被蘇洛陵打斷:“上去。”

“呃?”她始才回神,發現蘇洛陵又騎上了雪影,指著雪風對她說道。

“去哪里?”她問。

蘇洛陵笑了笑:“不論去哪里。”

蘇綰愣了一會兒,心想他給人的,總是摸不著邊際的模樣。他為別人編織的網太細致太綿密,使之以為看到的網便是外面浩瀚的天。她此刻便有這種錯覺。騎馬,如果是單純的騎馬便好,裹傷,如果沒有那些刻意的偽裝便好,叫喚,如果沒有造作的情感便好,睡覺,如果能發出一丁點兒哪怕是鼻息也好。

他的存在無息,卻似乎在無息里,成為了最大的存在。主宰她在永興王朝的自由,以及自尊。

她的鼻骨發酸,蘇洛陵在自己眼里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不堪。不知怎么的,從未騎過馬的蘇綰,在緩過神的時候已鬼使神差地上了雪風的背。不過臉紅氣喘,可見華云英也是一介弱柳,未騎過馬。

“可以嗎?”蘇洛陵又似擔憂又似嘲弄般地問。

好在雪風沒有雪影的難以靠近,溫順而慧黠,并沒有排斥她或有任何不適的舉動。她愉悅地俯下身子去拍雪風雪白的馬臉:“雪風,為什么你叫雪風?”

“啪——”一聲抽鞭響徹楓林,雪風吃痛瘋一樣沖了出去。

“啊——啊……”蘇綰倉皇拉緊韁繩驚叫。后頭亦傳揚起一陣馬蹄翻飛:“現在知道它為什么叫雪風了嗎?”蘇洛陵不一會兒就追了上來。

蘇綰閉上眼,可笑這時候搜遍腦袋卻找不出一個可以罵人的詞匯來:“蘇洛陵!我沒叫你用行動來解釋,快叫它停下來!”

蘇洛陵揚鞭邪笑:“那你得跟它說句話。”

“什……什么……”總不至于是“芝麻開門”吧?蘇綰好笑地穩不住身子,一路顛簸地東倒西歪。

“就是——吁——”

蘇綰氣惱:“別……別開玩笑!”這速度顛地蘇綰有暈車的跡象。這叫什么?醫學上有術語叫“暈馬”么?